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刘醒龙:可克达拉随想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刘醒龙  2025年07月10日17:21

到新疆,前前后后有很多次了。每一次来,都有不一样的感受。这一次,接到兵团文联的邀请,得知要来可克达拉,自己连忙答应下来。我们这种年纪的人,青春年少时没有听过真正的情歌,不像现在,无论什么情感状态,哪怕是失恋了,也能用“我给你最后的爱就是不打扰”一类的歌声为自己排忧减负。那些年,能够为年轻人抒发情怀的只有一首来自遥远边地的《草原之夜》。多年之后,终于来到歌声中的可克达拉,的确如同当年梦想的仙境一样地存在。

一九九九年夏天,第一次来新疆也是兵团同行的盛情邀请。

那一次,用了十多天时间,跑遍兵团在南疆的各个师部和团场。行程结束,回到武汉自己便写了一篇散文《走向胡杨》。那也是我换笔之后用电脑写出来的第一篇文学作品。

这一次,在来新疆的路上,我将这篇散文找出来看了几遍,其中有写自己对新疆的第一印象:“西边的太阳总在斜斜地照着地面上尖尖的沙山,那种阴影只是艺术界的对比度,根本与长在心里的绿荫无关。山脉枯燥、河流枯竭、大地枯萎,西出阳关,心里一下子涌上许多悲壮。乌鲁木齐机场的跑道上,九点多钟了,天还亮亮的,通往市区的道路两旁长着一排排白杨,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瓜果清香,满地都是碧玉和黄金做成的果实,偌大的城市仿佛是由它们堆积而成。”紧接着我就写了两句很武断的话:“只到过天池的人,最好别说自己到过新疆。只体会到白杨俊秀地挺立于蓝天的人,也别说自己到过新疆。”这也是自己与兵团人有了多一些接触后的深刻感受。那篇散文如实记录了自己当时采访的情形:“在墨玉县有个叫四十七团的地方,那是一个几乎被沙漠完全包围的兵团农场,由于各种因素,农场的生存条件已到了不能再恶劣的程度。农垦四十七团的前身是八路军三五九旅七一九团,进疆时是西北野战军第二军第五师的主力十五团,当年曾用十八天时间,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奔袭上千公里解放和田。此后这一千多名官兵便留下来,为着每一株绿苗、每一滴淡水,也为着每一线生存的希望而同历史抗争。从进沙漠后,五十年过去了,许多人已长眠不醒,在地下用自己的身体肥沃沙漠。活着的人里仍有几十位老八路至今也没再出过沙漠。另有一些老战士,前两年才被专门接到乌鲁木齐住了几天。老人们看着五光十色的城市景象,激动地问这就是共产主义吗?对比四十七团农场,这些老人反而惭愧起来,责怪自己这么多年做得太少。在他们中从没有人后悔自己的部队没有留在北京,也不去比较自己与京城老八路的不同之处。他们说,有人做牡丹花,就得有人做胡杨;有人喝甘露,就得有人喝盐碱水。兵团人有句名言:活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在那些除了兵团人再无他人的不毛之地,兵团人不仅是活着的界碑,更活出了国家的尊严与神圣。老百姓可以走,他们有去茂盛的草场和肥沃的土地,过幸福生活的天性。军人也可以走,沙场点兵,未来英雄与烈士都会有归期。唯有兵团人,既不是老百姓,也不是军人。他们不仅不能走,还要承受将令帅令,还要安家立业。家园是要塞,边关是庭院。兵团人放牧着每一群牛羊,都无异于共和国的千军万马。兵团人耕耘着每一块沙地,都等同于共和国的千山万水。在和田,我认识了当地兵团农垦管理局的孙副政委,他爱人是湖北麻城人,我外婆家也在麻城。那天晚上,我举杯向他敬酒,并要他照顾我妈妈的同乡。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想让离别的气氛轻松些,谁知竟惹得旁边的男人眼圈红起来。”“在新疆的最后一天,周涛赶来送别。我们没有谈到诗。新疆这儿遍地都是诗:沙漠、盐碱、戈壁、草原、雪莲、白杨、红柳、葡萄等等,还有壮美的兵团城市石河子。”“被谈到的当然还有胡杨。作为树,它们是孤独的;作为林,它们似乎更孤独。”“死亡只是一种深刻,绝望才是最可怕的。”

对照当下,自己二十几年前写的这些文字,似乎就是自己最新的感受。前些时,我给湖北省一位基层作者的长篇小说写了一篇序,名为《痴迷坚守也是一种创新》。当年曲不离口的《草原之夜》中有一句话:“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在可克达拉,也许不再有热恋中的情侣写上几封乃至几十封情书,通过邮递员来传递爱情。但在美丽而辽阔的西北边地,类似“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的时空窘境仍旧存在,而这只是情感交流一个层面。其他诸多方面,恐怕更加难以改变。这种样子,与东部发达地区比较起来,明显有些滞后。但在文学创作上,恰恰是优势所在。边地文学创作贵就贵在不跟风向,不随潮流,做雪山只做天山雪山,做河流只做塔里木河,做草原只做那拉提草原,做湖泊只做赛里木湖。从周涛到董立勃,到刘亮程,再到李娟,还有离开兵团和新疆去到外地的邱华栋、张者等,无不秉持边地作家一脉相承的持重与坚守。尽管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只要对这一方大地的深情与热爱没有改变,遥远的边地,同样会是文学世界的核心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