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10期|马步野:断断续续的看见(中篇小说)

马步野,1985年生于陕北。2022年开始,以写小说为业。
信安郡有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南朝·梁〕任昉《述异记》
1
我父亲王直消失的时候,我十二岁,正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下面开演唱会。三年前,一天放学回家,我妈夏青青跟我说,每个小孩儿都要学一门乐器,你看小亮、妮妮、李昊他们,不是在学弹钢琴、吹笛子,就是拉二胡、敲架子鼓。杪儿,你九岁了,该做出选择了。我表情拧成一团,说,妈,我不要。声音响亮、清澈,宁死不屈。我妈脸一沉,说,你不能不要,必须要!我立马屈服,说,行,我学。想了想,提出我最后的条件:学乐器行,但我不学你说的那些,我要学吉他。三年后,一个英姿飒爽的弹唱歌手新鲜出炉。那时是夏天,小学生王杪刚刚小学毕业,还没有变成后来常年苦恼的初中生,更没有变成后来凌乱古怪的高中生和大学生。小学生王杪正在过多少年来少见的没有暑假作业的暑假——漫长、炎热又惬意的暑假。箭杆胡同的所有小孩儿(我的铁杆歌迷)齐聚胡同口老槐树底下。老槐树长在墙上,巨大、老朽,一半枯干,一半翠绿。它已垂垂老矣。王直说,清乾隆年间,老槐树就已经是老槐树了,只是那时候还茁壮。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亲眼所见。我说,你尽吹牛。王直哈哈一笑。总之,那天的演唱会就在这千年(必须是千年)老槐树下面隆重举行。为此,我演练了许久,提前半个月就跟我的歌迷们(箭杆胡同所有小孩儿)反复宣告。傍晚,刚下过一阵雨,空气中有泥土混合了槐树叶子的气息。流浪歌手(对,就是流浪歌手)王杪坐在从家里拎出来的小板凳上,周围七八个听众,也都各自携带小板凳,以我和老槐树为中心呈半圆形排开。胡同口深入百步,是我家小院儿掉漆的两扇红色大门,门口坐着场外观众——我妈夏青青。我那天准备了三首保留曲目,罗大佑的《童年》,崔健的《假行僧》,三毛的《橄榄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吉他课上的练习曲,以及《心太软》《勇气》《至少还有你》等流行歌的片段。准备非常充分,现场所有歌迷欢呼雀跃。我在造型上也花了心思。戴墨镜,刚洗过的长发,箍了个破牛仔裤剪出来的发带。纯白色长裙搭配从邻居小丛哥那借来的大号黑色皮夹克,脖子上还挂了条自行车链。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我自弹自唱。最怕你忽然说要放弃/爱真的需要勇气。我边唱边弹。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我的演唱会渐入佳境。就是这个时候,王直从远处缓缓走来。他看到这个阵仗,只是微微点头,默默走过演唱会场,走到我家门口,从院儿里拿了一个小板凳,默默坐在夏青青旁边儿。又多了一个听众,我暗暗增加了一点音量,拨弦的右手更加认真。有一道光,从天外直落会场。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歌声嘹亮。
唱了很多首歌,完整的歌唱完,唱散碎的片段。有些我提前准备过,有些没有。没准备的,我就随口乱唱,手底下乱弹。我唱儿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我现场编曲,编不下去了,就换下一首:“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儿唱大戏。”儿歌太简单,不够展示我的深刻。我唱我爸王直教我的诗句:“静言思之,如匪浣衣。有酒有酒,闲饮东窗。”记忆有些串行,不重要。唱的内容到底何意,不重要。我高兴,我乐意。不能厚此薄彼,属于我妈夏青青的陕北民歌,也必须安排:“蓝个盈盈的天,疙瘩瘩云。伯劳东去呀那个燕西飞,青杨柳树活剥皮。”反响极其热烈。歌迷们对我的这些即兴发挥,报以蹦跳、掌声和高分贝的啸叫。夏青青在远处起立鼓掌,向我送出跳跃、口哨和飞吻,随后在我目光的授意下,拿起小板凳恋恋不舍地退场——她要回去为我准备庆功晚宴。我爸依旧一向淡定的风格,独自坐在门口矜持地鼓掌、默默地点头。我全身心投入,一首一首,又唱了很多。那一天的傍晚,是我作为歌手生涯的巅峰。此后,在我漫长的余生,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高光时刻。我一直唱,唱到忘乎所以、目空一切,唱到夕阳落入远处大楼,唱到我面前的听众相继退场,唱到大槐树下只剩我一人。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一阵风起,头顶树叶哗啦一声响,我的声音突然嘶哑。我妈从院门口探出头来喊:杪儿,回家吃饭了。我回:哎,来了。收拾东西,扛着吉他回家。我妈指着门口的小板凳问我:你爸呢?我忽然一愣,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惊骇:“刚还……刚还在呢……什么时候不见了?”声音里已经带出了些许颤抖。我妈照头给了我一巴掌:“你这孩子!好好说话。可能去买烟了。走,咱们先吃!”母女俩沉默地吃饭。时不时看一眼大门口,没人回来。吃完晚饭,他没有出现。我妈洗完锅,在院子里转圈儿。他没有出现。我要出去找,被我妈一声断喝:“找什么找!那么大一个人了,自己不知道回家吗!回去!”深夜,他没有出现。比深夜更深的凌晨,他还是没有出现。十二岁的王杪和三十五岁的夏青青,是夜在各自的房间里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2002年的那个夏天的傍晚,我的父亲王直,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线索留下。没有只言片语交代。第二天,第三天。一周,两周。他一直没有出现。我妈夏青青看起来还算镇定,只是在我爸消失后的第三天,她坐在我家院子门口的小板凳上,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她叹得千回百转,意味无限。我当时不太理解其中的曲折,却感受到了这口气内含的复杂成分。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在那一刻,我也跟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极其深邃。后来,她对着虚空说:好吧,也许你是说真的,那就——这样吧。我不是很理解。但我没问。我隐隐有种直觉,关于王直消失的事情,夏青青好像知道一点什么。而我不知道。我被他们关在一扇门的外面。
过了几天,她又跟我说,你爸,其实情况比较特殊,我不怨他,你也不要怨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说不好,我也不确定。我定定地看她。她看着院子上方的天空。最后,她说,算了,都不重要了。王杪,我是想说,他也不想要这样,你明白的吧?我点点头。她继续说,明白就好——还有,你要想他的话,他有一天会再次出现也说不定。说完,夏青青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沉默以对。十二岁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内心的复杂。我选择相信我妈的话。“他有一天会再次出现。”至少,一开始是相信的。一年过去,也还信。两年过去,信与不信的,已不再重要。三年四年——小学生王杪变成初中生王杪,又变成高中生王杪。发生了那么多事。如此剧烈的成长,几年之间我脱胎换骨,面目全非。再回头望向胡同口的老槐树,树下那个小孩儿和如今的少女,距离无限远。我和她之间,已全无相像之处。那个小孩儿有无限精力,作为宇宙的中心,活在溢满爱的卧室、厨房、客厅、院落、胡同、街道、学校。而我,几年间,长出了翅膀、反骨、棱角和刺。我日渐边缘。成长是剧痛,是无数次被格式化。我和过去唯一的相似,就只是名字还叫王杪。不管外表,还是内里,早已不是那个王杪。我妈夏青青见证了我的变化,并常常感到惊异。“怎么越长越丑了呢?”“小时候也不这样儿啊,哎,你别走——”至于那个叫王直的男人,他是谁啊?没有人在意了。
曾经,我妈夏青青和我无话不谈,她和我说她在下水道边与王直的初相遇,说她十六岁离家远行,说她八十年代在北京城当包工头叱咤风云。她和我讲我外曾祖父的传奇,讲我外婆的强悍,讲我爸的不通世务。她讲述她的家乡,讲她在大山深处的童年是多么贫瘠又富有。我也和她讲我的豪情和壮志,讲幼儿园里的波澜壮阔,讲胡同口细微处的光影和神迹。当然,也会讲到我爸,抒发我们共同的想念。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就不说了——她不怎么讲了,我也不再听了。我慢慢堵上耳朵。我在我们之间划定了距离。我不再是那个腻在妈妈怀里的小孩儿。跟屁虫、狗皮膏药、小棉袄……统统被扫进历史的角落。母女间曾经永恒的链接,一日日断裂。我们从无话不谈,变为相看两厌。二元对立,时移世易。我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在自己四周筑起围墙、箭垛、碉堡、高楼的人。我跟夏青青的关系,一度变得危险、紧张。旧的世界崩塌,战争开始成为生活的重心。我不再是以前的我,她也不再是以前的她。十六岁离家远行的那个她与她渐行渐远,十六岁历经变故的我,也与我渐行渐远。我们与我们不周延,我们和我们不兼容。夏青青看我,常觉匪夷所思。我看夏青青,深感莫名其妙。经常性冷战(彼此漠视),偶尔热战(激烈争吵)。每一天的我,都是更新换代的我,每一个新的我,都是从所未有的异类和陌生。无数个陌生人包围着夏青青。夏青青携带着权威、阴影,和无限扩张的血脉压制力,又反过来包围着我。
我决定离开。大学选了成都的学校。机场送别,脚步极轻快。我拎着行李箱。我让行李箱在T3航站楼滑行。行李箱贴地飞奔,轻盈如无一物。换登机牌,找安检口。排长长的队列,逐一检视队伍中的每一张脸。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飞入云霄。临近安检口,跟夏青青说了再见,马上就要进通道,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冲过去伸开双臂转圈儿接受扫描的时候,夏青青突然过来一把抱住了我。抱得生涩、用力,又加了几分小心翼翼。我能感觉到,她手指尖有细微的颤抖。一个满怀深情的拥抱,一个好些年不再有的拥抱。我大为吃惊。心狂跳,身体瞬间进入不自然的僵直态。我不知道说什么,表情、动作、大脑一度失联。我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身体表现出来的抗拒意思竟如此明显。我浑身长了长长的刺,透过这个拥抱,结结实实扎进夏青青的皮肤、血肉、骨骼。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不妥,却一动不能动。片刻的时间丢失。终于,我的大脑重新链接,决心尽力弥补,开口叫了声:“妈——”下垂的双臂刚抬起三分之一,我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夏青青已经松开我,闪身站在了离我十米开外的地方。她脸上挂着笑,正冲我挥手,就好像根本不曾有过那个拥抱,也完全不曾有过那些刺。“走吧,别误了飞机。”她说。我转身走进安检通道,只是张开双臂的身体再也没有起飞的感觉。我拿行李箱的时候,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夏青青已经消失不见。
2
1955年,夏末,陕北延安地区,五谷县太古镇上方沟村,临水寺小学代课教师夏迟,和清水湾一枝花周八音,在亲朋、故旧、乡党及无定河水的见证下,喜结良缘。1967年,农历三月三,在十二年连续生了五个儿子之后,夏迟和周八音终于迎来了他们唯一的女儿。
这个女孩儿天资聪颖,甫一出生,哭声就格外嘹亮。眼睛大,皮肤软嫩,四肢朝天不停挥舞。三岁随祖父识字,四岁背唐诗,六岁——开始漫山遍野撒欢儿。七岁上学,背着花书包,昂首阔步。九岁时,砍红柳树,花费三天,自制一根笔直雪白等身长棍,两头雕花,中间歪歪斜斜刻五个大字:如意金箍棒。自此,以齐天大圣自居,很快就成临水寺小学一霸,统领十余上方沟七到十二岁的“梁山好汉”。她可文可武。文能每次考试第一名,武能扮演水浒三国西游中各路英豪。十三岁去二十里外的太古镇读初中,上方沟一霸,一变而成太古镇娴静淑女,开始关注发型、布料、裤脚喇叭的形状。她常常变得沉默。依然每次考试第一,却对学习不甚上心。她爱上了看闲书,逢人就问“你有什么书看没有”。她找人借书,同学、老师,甚至镇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被她搜刮过。看无可看,常无端端落泪。十五岁她第一次去五谷县,赶庙会听秦腔,当王宝钏唱到“十八年学会务桑田,十八年玉手结老茧”时,她泪流满面,内心一阵一阵地生寒。她想:十八年,十八年,这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十六岁,她终于辍学。常在耕作过后的山头,看天高地阔,时而欣喜,时而又悲从中来。再之后,她离家出走。离开上方沟,进入了北京城。在箭杆胡同成亲、生子。我由此与她相遇。她,就是我妈夏青青。
我妈生于大山深处,在地理、历史所能触及的边缘之外。她比我惨,她五岁时,就失去了父亲。外公死后,在我妈的印象中,我外婆周八音性情大变。原本的“清水湾一枝花”迅速凋零,脸上不再有笑,收敛了温柔、美丽,表情日渐凶悍、刚强。说话做事开始有杀伐气。我外婆以一己之力与世界厮杀,咬紧牙关,挨过饥饿、贫穷,走过艰难、漫长的岁月,拉扯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六个孩子长大。我妈夏青青大概继承了我外婆的凌厉,并在与外婆的对抗中青出于蓝。她一生与我外婆较劲,心底却又暗自以我外婆为榜样。是我外婆周八音的一生,让夏青青看到,一个生在大山深处的乡村女人,也可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能量。而我外曾祖父夏商从清光绪年间带来的学识和智慧,则让她不甘于一辈子困锁在那些大山的深处。
1999年冬天,我随父母回上方沟,见我外婆周八音最后一面。我看到一个极瘦小的老太太,满头白发,躺炕上不能下地,要人扶着才能靠着墙角坐起来。裹小脚,目光极凌厉。一坐起来,就要旱烟袋来抽,烟袋锅磕在炕沿儿上咣咣作响。弥留之际,说话仍响亮、铿锵、坚硬。陕北方言独有的句式夹杂着粗俗不羁的用词,一开口,就像在骂人,但眉眼中又带着一丝笑。她叫我“小屁丫头”。彼时,我对这样的昵称极不适应。更不能适应的是,她称呼我妈为“你个小狼崽子”“丧良心的”“死疯女子”“傻婆姨”“小犟种子”“大坏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能释怀。我一直对我外婆临终时的姿态,记忆深刻。也是在那时候,我生平第一次真正认识夏青青——在“我妈”这个身份之外的,另外的那个夏青青。那年,我们在上方沟,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记得外婆的眼神。每次她看我,都会让我头皮发麻、后背一紧。我记得外婆家的九孔窑洞,记得几个表哥表姐表弟(他们带我去滑冰、抽老牛、上山烤土豆)。也记得从银川回来的表哥夏无给我讲鬼故事,他说他能看到世界有无数灰度。我一直似懂非懂,到最后也没能参透。这世界于我,有无数谜团。我表哥夏无、我外曾祖父夏商、我爸王直……我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太多。外婆的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吹鼓手。院子里点起大堆的篝火。四周有此起彼伏号啕的哭声。外婆的窑洞里,一群人跪坐炕上,我和我父亲王直远远立在屋子的角落。死去的外婆,神情格外安详、和蔼,再也没有生前的那种凌厉。我第一次见识人死。死亡是所有锋芒的收敛,是力量的极限坍缩。我那时不害怕直面死亡。我凑到棺材前,静静端详外婆的遗容——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盯着她看。死后,却让我着迷。我还记得,第一天刚回去时,夏青青和外婆坐在炕上聊天。我外婆身后的窗台上有一台录音机,一直在响。我妈见了问,这录音机还在呢呀,爷爷咋么(方言:没有)把它带走?外婆说,他老成那个球样儿,能拿动了?我小声问我爸,那里面唱的是啥?我爸小声回,流浪艺人瞎子张,在弹三弦讲古事。又说,这是我送给你外曾祖父的百岁寿礼。那天,背景音是瞎子张的陕北说书,前景是我妈和我外婆闲话过往。录音机一直开着,哪怕她们争吵起来(吵得很克制、小心),我妈要去关的时候,外婆也不让,只是调小了音量。我后来大概能理解,在我外曾祖父以一百〇四岁高龄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之后,这台录音机,就成了我外婆周八音唯一的精神寄托,用以耗尽余下的人生。
1990年,我外曾祖父夏商过百岁宴。当时,整个家族散落四方的后代纷纷回归。五代同堂,好几百人齐聚上方沟。我妈夏青青也在那个时候,带着我的父亲王直(一个来自北京扎着辫子的奇怪男人),回到了她阔别七年的上方沟。那是她十六岁离开之后,第一次回去。我外婆一见我妈,就拉着我妈骂:你还回来做什吗呢!你走!爬得远远儿克(方言:去)!我妈丝毫不生气,嘴角溢出笑:带你女婿来见你呀。外婆又骂:滚你的——骂了一半,也笑了。我妈接上话茬儿,我妈不就是你,你骂谁了?我外婆突然哭起来,抱着我妈又骂又打:还知道我是你妈了?一跑不见踪影,信都不知道说写一个!你个白眼儿狼,龟子孙!而个(方言:现在)出息了,还带了个男人回来,会偷汉子了。你倒说说,都跑哪儿克了?在外面,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这一年年,咋过来的?受苦了么有?我外婆哭,我妈也跟着开始哭。母女抱头哭,一边哭,一边讲述别后事。后来,我妈夏青青拉着我爸王直,一一拜见各种长辈,跟他们不痛不痒地寒暄,说着已经走样变调了的方言。亲切问候一些搞不清谁是谁家的孩子们。散发各种礼物。当时,我就在我妈的肚子里。对发生的一切,还浑然无知。
1983年,因贫穷而辍学的夏青青,从太古镇中学回到上方沟夏家圪崂,远离了校园和校园里隐藏的一切可能,正式开启了她一心埋头种地劳作不息的务农大业。时年夏青青十六岁。她勤快、能干,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在箭杆梁种谷子,在老虎峁除草,在前沟台点南瓜,在后阳坡上挖土豆;围着锅台烧火、做饭、洗碗,无定河边洗衣、担水、饮驴,不周山上砍柴、打草、捡拾地软。无穷无尽的农活,至死方休的家务。她就这样一干一辈子,拼尽了全力,从春到冬,从冬到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轻美丽的容颜变灰变暗变皱变白变凋零,渐渐向黄土高原的地貌靠拢,沟、坎、壑、梁交错叠加。“十八年,玉手结老茧。”最终,十六岁的夏青青变成弥留之际的周八音,瘫倒在炕上,盯着窑洞顶崎岖蜿蜒的裂缝,听苍蝇在耳边呼啸而过,听风从远处来,听院子外面鸡叫狗咬,听录音机里瞎子张一遍又一遍唱:“骑马坐轿天生就,寻茶讨饭命中该。为人不要逞刚强,枉送性命撞南墙……”这样的终局,让十六岁的夏青青感到惶恐。更让她惶恐的是,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让她常常有纵身一跃拥抱这个最终命运的冲动。她坐在山坡上发呆,在院子扫到一半时陷入恍惚,在无定河边看着水流出神。她无数次盘算,一遍一遍犹疑。命运,有着极大的质量和引力,让人不自觉想要纵身,想要匍匐。“为人不要逞刚强,枉送性命撞南墙。”她爬上不周山,涉过无定河。她问山,山不语;她问水,水流不息。她跟我外曾祖父夏商——这个清光绪年间孑遗,上方沟最长寿(时年九十三岁)、最有文化的退休农民——练字、聊天儿。她问他,什么是命?他说:命是风中柳絮、刀口寒光,紧要处密不容身,疏漏处圈地跑马。她在纸上写:天行健。他说:我身枯朽,眼浑浊,心如死灰,自顾尚且不暇。她写:黄河之水天上来。他说:受苦人一辈子受苦,朝生暮死且奔忙。她写:跳出三界外。他说:自古山水不相逢,我在梦里数黄粱。她数他脸上沟壑,他看她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斜斜左冲右突。她叹息。她沉默。她围着锅台、石磨、硷畔的杨树转圈儿。她看满月下自己的影子,看繁星落入山的深处。她听乌鸦聒噪,听夏夜的炸雷击打门窗。她一点一点对抗冥冥中的巨力,最终一点一点变得坚定。做了半年纯粹的农民,秋天的时候,收完最后一地糜子,一天,夏青青对我外婆说,她要去一趟县城,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周八音嘱咐她早去早回,顺道卖豌豆买油买盐买布。夏青青一一应承。第二天,一大早,她骑着毛驴起身。沿无定河向下游走,过红柳滩,走三道川,进太古镇,转向东路,经火槽涧、宗圪堵、上阳台,翻过柠条梁、麻家崾崄,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五谷县城外白石咀何志平家。她放了拜礼,吃了喜酒听了喜宴上锣鼓唢呐喧天,对老同学何志平说了“早生贵子”并象征性地闹了闹洞房。之后,她在县城福源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在城西骡马市,卖掉毛驴,跳上了一辆开往延安的班车。透过被泥水模糊了颜色和质地的这辆长途客车的车窗,十六岁的少女夏青青幽深的目光一闪而逝。从此,她背井离乡,孤身一人走向了遥远的他乡和无尽的未知。这个身影决绝、凌厉,以无匹的光芒穿透漫长岁月,与很多年后机场向我挥手告别的那个身影叠加,在我扭头而去又蓦然回望的一刻,目光与目光相撞,给了我结结实实致命一击。
在飞机上,原本自由轻快的感觉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得到加强,而是被掺杂其中的一些更复杂的感受削弱。我看着地面逐渐远离,在一万米高空,在云深处,在极速与静止中,我意念纷纭。我回望过去。我检视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我逐一触碰过往那些疼痛、失落,以及生命的诸多意难平。我开始想念我的朋友、敌人,想念那些因缘际会的过客与陌路。我想念老槐树,想念我脖子上挂的自行车链条。我想念我妈,也想念我爸——他的形象已经模糊,看不出形状。一经消失就被迅速遗忘的这个人。十五岁后,我就很少再想到他。偶尔想到,也只是一个影子一样的事物,一闪而过。也是差不多十五岁的时候,我和夏青青关系开始恶化。她觉得我变得古怪、不可琢磨(同时不可理喻)。我觉得她腐朽、空洞,对生活毫无兴趣却自恃对我拥有权力。我时常对她感到厌烦。她抽烟、喝酒、打牌。她不再工作,整日无所事事。她说脏话,对人对事极尽刻薄。她厨艺倒退,作息颠倒,常常昼伏夜出。她交男朋友,且时常更换。我能感知她的痛苦,并且不能体谅。我也有我的痛苦。与集体的隔阂、与自我的搏斗、与茫茫未知的撕扯……还有,有一天我发现,我跟时间——这个人间最恒定不可变易的事物——有了嫌隙。
3
一开始,只是一个恍惚,是大脑片刻的空白。你会突然搞不清你上一秒在干什么。你感觉有一段时间在你愣神的时候,不见了。这没什么。很多人都有这种时刻。你总是会在你人生中的某个时刻,突然惊醒,不知今夕何夕。但大多数时候,这只是某种修辞。越大年龄的人,越是对时间有深刻眷恋。但我不是。起初,我以为一切是错觉,后来发现并不是。十六岁那年冬天,北京第一场大雪。我趴在西屋靠窗户的书桌上,看院子里的雪。我有很多作业要做,但我不管,我只是趴伏在桌子上发呆。那天雪下得很大,屋里炉火烧得很旺。我透过我面前的六格窗看出去,左上一格天空,右上一格是远处一栋写字楼的上四分之一,中间两格窗是我家院墙和院墙外胡同另一侧的屋脊,左下是厨房,右下是院子。每一格里,都有茫茫大雪。每一格都有逐渐增加的白色和轻盈。我清晰地记得,我开始趴在那儿的时候是中午刚过一点多,不到两点(我左手腕上的表就在我眼前一厘米处)。但我一恍神儿,突然就听到夏青青在喊我吃晚饭。夏青青什么时候起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厨房做的饭,不清楚。刚才还是午后,转眼天已经彻底黯淡。看一眼时间,晚上七点四十二。一丝从未有的惊恐,和隐而不发的兴奋一下子抓住了我。那天晚饭,夏青青问我选文科还是理科的事,我随口说,选文。夏青青很不满意。她不满意我选文科,更气我对自己的未来毫无诚意或思考的样子。“总是心不在焉,一天天的,这榆木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开始没理她,直到她发火,我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对她说:我是一直在想,我和时间一定有个误会。说完,我没理会她的震惊和疑惑,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人生彻底不同。
我有时候坐公交车,一愣神的工夫,车已经到了终点站。于是经常迟到。周末去课外班,坐地铁二号线,会蓦然惊觉,原本下一站就到的目的地,变成了还有五站——看看表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二号线地铁不知道转了几圈儿又回来了。课外班不用去了,直接回家。有时在家写作业,猛一抬头,发现已经半夜。有时看电影,刚看了开头,紧接着就发现电影在出字幕,满座的观众已经散场,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认真看字幕走到最后一行,和进来打扫卫生的阿姨四目相对。我落荒而逃,此后,很少再进电影院。我吃一顿饭,可能会花两个小时,吃一半热的,一半冷的。我洗个澡,可能会需要半天,水一直在流。我的时间开始加速,我的很多行为原本就不好理解,现在变得更加匪夷所思。在教室里认真听课,听着听着,世界突然陷入黑暗,所有人都不见了。走出教室,空空的校园,影影绰绰的黑夜,只有我呆立在原地。到大门口,保安大叔一脸不快。“你怎么回事儿,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我无言以对。拿出手机一看,一大串未接来电和一大摞未读短信。夏青青坐在大门口,脸漆黑。看我回来,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等我吃完饭,她已经在喝酒。我的成绩开始下降。没办法不降,经常听课听着听着,一愣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下课了。别人学习一整天,我只学习半天,有时甚至不到一小时。我的生活好像开了快进键,但按键的权力不在我这儿。我会时常凭空跳过一段时间。跳过的那段时间,是完全的空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不是神游,不是发呆,不是恍惚。是确确实实的不存在。一开始,我不能确定,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我的时间线出了问题?我越来越倾向于后者。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且有越来越好的迹象。去除时间线上空白的地方,其他所有时刻,我都有清晰的记忆。哪怕是睡觉、做梦,我也清晰地记得。不是记忆的问题,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无法理解。就像有个无所不能的存在,拿着一把剪刀,咔嚓一刀下去,我丢掉一段儿时间。我曾多次在课堂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时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世界照常运转。没人发现我的异样。没人对我的消失提出任何异议。这不对劲,逻辑上不能自洽,情感上难以接受。似乎我不是从一个时间点消失,然后进入下一个时间点,而是一直待在那里,或者至少在周围人的意识里,我是待在那里的。我很好奇,在我丢失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存在吗?如果存在,我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的?如果不存在,为什么没人发现我的消失?于是,有一次我问我同桌,你有没有发现,刚刚我有什么不对劲?我同桌说,没什么不对劲啊,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就是感觉有些不对劲。不死心,又继续问,你有没有发现——我刚才有一段时间不在这里?我同桌说,不在这里,在哪里?你不是一直在——上课吗?她的反应开始有一丝迟疑。我继续追问,你确定,我是一直坐在这里上课吗?我同桌明显有点迷茫了:刚才没注意,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你之前好像不在——你什么时候走的,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不仅迷茫,简直开始怀疑人生。我赶紧安慰,没事没事,是你听课太专注了。是吗?她将信将疑。我坚定地说,是的,就是这样。上课铃响了,她又恢复了正常。就这样,我试图开始研究规律,研究了一年多,只得出了几个无用的结论。第一个结论是,我失去的时间大体上在变多。不是均匀变多,而是最长的那个区间在拉大。从以前甚至意识不到,到几分钟、几十分钟、几个小时、半天,甚至几天。最长的时候是三天。第二个结论是,频次没有规律,有时候一天内经历好几波儿,有时候好多天都无事发生。长的时候,一个月都平静,平静到让人想提刀挥舞。短的时候,一分钟甚至几秒钟就来一次。从我的视角看,我只是过了十分钟。在别的人看来,是漫长的一天。我和他们,有着巨大的错位。第三个结论是,这一切,触发的机制不明,毫无规律。我既不知如何触发,也不能控制其结束。最后一个结论是,我的消失只是我的消失,不会影响世界的正常运行。人们不因我的消失讶异,也不曾在意我的消失,他们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的消失。我在生活的常态之外,同时不被察觉。
我尤为不能理解的,是最后一条结论。除了向我同桌求证,我还问过其他人,结论都是一样。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发现我的消失,经我提醒,才觉得不对劲。但也不以为意,很快,又恢复正常。不深究,不好奇,不在意。好像世界自有其莫测之伟力,会自动抚平一切bug。
我与时间的关系彻底混乱。我眼中的世界,出现了严重的偏差。一天,不再是一天,而是变成了几个短暂的瞬间。课堂不再是课堂,而是变成了零散的只言片语。我做任何事,都不再指望,会有一个连续不断的线性世界。我的生活,也变得状况百出。迟到、爽约、晚归。我很难再准时地做任何事。考试的时候,只做一半题。经常性不写作业。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出去。下课出去了,不知道回来。跟一群人走着,走着,一回头只剩自己。喜欢我的男生,刚和我表白一半,一眨眼,人已经不见了。是我不见了,也是他不见了。在篮球场,刚投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没等来喝彩,下一刻就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球场上。只好自己给自己鼓掌。曾经半天能看完的一本书,现在要用半个月。中午走出校门,买支笔的工夫,再回去发现已经放学。我回去拿书包,班主任很生气:你一下午都去哪儿了,放学了你才来,你什么意思?我说我就是出去买支笔,一不小心……忘了……时……间。像话吗?不像话。我自己听着都不像话。
我发现,我丢失的时间,无法被外界感知。带来的后果,却影响深远。我原本学习成绩极好,现在一路下降。从原来的年级第一,到高考的时候,已经排到三百多名。北大、清华在远处向我挥手告别。我未来的男友们、女友们在远处向我挥手告别。正常的、安稳而前途似锦的生活在远处向我挥手告别。我被时间隔离在一切之外,人生进入前所未有的未知。我既感到惶恐,又心存激动。我知道,我不再是我。我的世界,也不再是曾经的世界。
高考前,我曾经试图跟夏青青提出一种可能性,就是我或许可以不去上大学。结果可想而知。夏青青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以我们那会儿的关系,我也没有向她和盘托出的理由。她觉得我是“拿自己的人生当儿戏”,一再逼问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拒绝回答。她不理解我,不理解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也不理解。到最后,还是做了妥协。倒不是我屈从了她的权威,而是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不上大学要干什么。当你的人生可以随意跳过一些段落,跳过的按键却不在你手里,你能怎么办?你不想要的一些冗长细节,会跳过。你用心珍视的片刻,也会跳过。当你发现,你随时随地可能消失在此时此刻,毫无预兆就会丢失一段时间的时候,生活中很多重要的事情,就不再重要。你被这种随机性打乱了一切安排和部署,在你还未曾真正进入生活的时候,就已经被生活彻底抛在了一个平行的世界。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毫无办法,也完全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应对策略。我只能被动地跟在它的后面,亦步亦趋,见招拆招。慢慢地,我开始适应这种人生。
4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快。时间在进一步加速。飞机落地浓雾城,中午十二点半到,我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二十。打车去学校,刚和司机聊了两句,不到一分钟,已经到了。我在学校门口溜达了五分钟(我的手表告诉我,其实是两个小时),随意进了个网吧,坐下来,刚打开一部电影,看了个开头,天亮了。去学校报到,前面领路的中文系学长,刚做了自我介绍,我还没看清他的长相,人已经不见了。下午三点二十,我终于领到了饭卡。五点四十二,到了宿舍楼下。上楼花了一小时。跟室友见面,没说两句话,宿舍熄灯,她们中已经有人打起了呼噜。我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十六岁之后,我习惯了随时看时间。手表上显示的数字,是我对客观世界最后的凝视。我一觉睡了三天(在我,只是一会儿)。起来去吃早餐,吃完已经是下午。去上课,没听几句,教室突然黑暗,又到了深夜。空无一人的教室,漆黑一片的教室。我坐在座位上发呆。等天亮。可惜,跳过的开关不在我手里。有时候你越想跳过,越是不能得偿所愿。下楼,大门紧锁。深夜的教学楼,漆黑、寂静,只有我一个人来回游荡。听自己的脚步声,研究每一个转折处的阴影和黑暗。心中渐渐升起凛然意。回教室里枯坐,从窗口向外眺望。研究黑板、墙面、投影仪、座椅靠背的弧度。从凌晨两点零八分一直研究到天亮。这就是我的大学生活。来不及认识人,总在一些出其不意的地方,拥有漫长的时间和深刻的记忆。我出门去逛街,在浓雾中穿行二十天。杜甫草堂、大熊猫、宽窄巷子、太古里。一圈儿逛下来,大部分时间在看大雾。再回学校,一个月过去了。我渐渐发现,我其实也并不怎么需要睡觉。于是大半年没有回宿舍。同寝几个人,我直到毕业都叫不全她们的名字。有段时间,我想要看书,在图书馆一待就是三个月。一教C302有门中国古代史的课,老师有趣,讲课清新不腐朽。我就在C302一直坐着不出去,整整一学期,连座位都没有变过。我费尽了心思,一门课,也只能听到一半。偶尔想起来去操场跑步,跑着跑着,有时一周就过去了。时间在我,不是线性的连贯,而是七零八落、颠倒混乱。有时快有时慢,有时真切有时虚幻,有时抽象有时荒芜。手表上的时间和日期,渐渐变成一种符号,一种离我越来越远的符号——我再也不能体认。后来我不再随时去看时间,任由我这个加速的世界和那个巨大的客观渐行渐远。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很奇怪,以前一直没有想到。这个故事说的是,晋朝时,有一个人进山砍柴,碰到有人在那儿下棋,他就站旁边看。看着看着,砍柴的斧柄突然腐烂,斧头落下去砍到了脚趾。他这才惊觉。回到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甲子,父母坟前草都已没过膝盖。想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同时想到了我的父亲王直。我父亲叫王直,故事的主人公叫王质。这是巧合吗?我父亲王直的消失,一直是未解之谜。我想到那时我妈对我说过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她一定是知道一些什么。我决定过年回家的时候去问她,只是一不留神,年已经过去。等我终于到家的时候,已经是2012年的夏天。算起来,我已经毕业了。大学四年,我挂了太多科,根本就没好意思去问,我还能不能拿到毕业证。我也懒得问。毕业证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还能像正常人一样,去找个班上吗?我用了两个月,从成都回到北京。到家后,我问夏青青,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妈微微一愣,我又问,他消失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我妈反问我,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直视我妈的眼睛,你果然知道。我妈眼神迷惘,神思恍惚地说,我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
我叹了口气,开始和夏青青讲述我的状况,讲完,她也长长叹了口气,开始跟我讲述她与王直的事情。
1983年秋天,十六岁的夏青青离开上方沟。坐班车到延安,在宝塔山下盘旋了三日,最后决定投奔当时在延安十字街医药公司看大门的我大舅夏源。在我大舅的安排下,在一家裁缝店,学量身、识布、画线、锁边、钉扣子。一年后,去西安。在大雁塔下好味道饭馆刷盘子。再半年,到北京。她不喜欢我大舅,也志不在当一个裁缝。她厌恶刷盘子,在西安的街头几次犹豫彷徨,想不清楚自己是该回去,还是继续远行。她心气高远,总以为自己一生该当不凡,却屡次被生活迎头痛击。1985年,夏青青到北京后,开始摆地摊,卖过玩具、凉鞋、挂历、磁带、服装。她是最早一批的北漂。到北京的时候,她还不到十八岁,过过一段艰难的岁月。干各种事。收废品,给人送煤气罐,在建筑工地搬砖、砌墙、刷墙。她辗转西城东城海淀朝阳。住胡同里、地下室、小隔间、彩钢房。她白天干活儿,晚上读书看报,跟着收音机练普通话。她把收废品时收到的各种旧书旧报纸旧杂志,全部整理分类,一摞一摞码在床边。那时,她还相信学习改变命运。她混迹人群中,假装自己是北大的学生,跟他们辩论“生而为人的意义究竟为何”。她能大段背诵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的诗句,偶尔引用几句萨特和叔本华。她还能用地道的北京腔讲几句英语——当然,也只有几句。在建筑工地,她学会了电焊、开塔吊、搭建脚手架、搅拌水泥混凝土。她能用单手劈砖,能在无门无窗悬空的二十三楼后空翻。她留短发,穿牛仔裤,套皮夹克,抽大前门。她在男人的世界学会了争凶斗狠,也学会了脏话和荤段子。她能喝酒,酒后和男性工友们掰手腕,能分庭抗礼不落下风。那时候,她交了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她也曾有年轻时无限的精力,常常彻夜不眠,第二天仍然能在工地里扛两袋水泥。三四年的时间,她彻底脱胎换骨。北京城里混迹大街小巷的夏青青,也彻底不再是当年上方沟箭杆梁上戴着草帽弯腰除草的那个夏青青。成长是一场核聚变,是无数次打碎自我又重塑自我。忽一日,她在箭杆胡同铺下水道,看到了一个呆头呆脑的青年,脚底下拌蒜,一跤跌到她眼前。这个青年就是王直。第二日,在胡同口和平小卖部再相逢。她买烟,他买挂面。她说她和他有缘。他问“缘自何处”。她说她家门前有山,山名箭杆梁,北京城里有胡同,叫箭杆胡同,这就是缘。她带他走上街头,她带着他游览工地。他对一切都充满兴趣,看每一样事物都像生平仅见。他永远惊异于世界的神奇。他说话的口音奇特,带着五湖四海味儿和浓重的古意。他讲话的语气也怪,日常的口语中常常夹杂着一些文言。既腐朽,又鲜活呆傻。他克己守礼,缩手缩脚,走在路上简直不知道该先出左脚还是右脚。夏青青说他像古代的书生,像“出土的文物”,像会被妖怪生吞活剥的鸡崽儿。他们很快熟络。她去他家做客。他们一起逛街、看电影。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朽木疙瘩书呆子”。工地上不再有豪饮炸刺的夏青青。他们在1990年携手回到上方沟的时候,我已经孕育生长。回北京后,他们结婚,并在婚后半年,生下了我。王直为我取名,王杪。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夏青青总是更加主动的那一个,王直总是摇摆,进退不定。他们关系越好,他的摇摆越剧烈。她搞不清楚为什么,大吵一架。夏青青摔门而去,下定决心不再理他。两个月过去了,她不找他,他也不找她。她气炸了。到最后,还是她去找的他。她冲进院子,从屋里把他揪出来,两个月不见,他整个人已经不成形状。她心疼他。两个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她质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他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她破口大骂: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再扭扭捏捏,信不信我一刀捅了你?王直深知,夏青青真能说到做到。于是他开始和夏青青讲述他的故事。他说他出生于公元301年,断断续续活着,一直到今天。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消失。他说他遇到她,内心无限狂喜,又无限恐惧。他害怕。他说他害怕他一回头,她已经老去,而他一瞬间就丢失了她的大半生。他说他不能和她在一起,她的人生是连续而完整的,他却随时可能会消失在时间之外。夏青青听他讲完,大骂他放屁,说老娘不管那么多,老娘就要和你在一起。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我问夏青青,你后悔吗?夏青青说,后悔,怎么不后悔?肠子都悔青了,最不该的,就是又生一个你出来。看我眼神儿不对,又说,也还好了,就是没想到你也……我说,我还好,我不像他,他一消失就是好多年,我消失的时间短,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周。他是走在历史的长河,我只是游离在生活的侧面。夏青青凑过来抱我。她说,杪儿啊,没有谁能陪着谁一辈子的。我二十一岁认识他,三十五岁他消失,十几年,我们有过好的时候,也有糟糕的时候。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这意思是他在过去的一千六百多年,真正生活的时间,也就不过十年左右。夏青青点头,对,他从晋朝到现在,在十几个时间点停留过,每次停留最长不超过两年,为什么认识我之后,就待了那么久?我摇头,说,我不知道,总不能因为你吧?夏青青吐出一口烟圈,把脚搭在茶几上,过了半天才说,以前我也想不通,但后来慢慢就有种感觉,这个事情好像还真有可能是因为我。你爸就像一只跳蚤,在时间的间隙不断跳腾,而我一巴掌过去,就把他用手掌扣住了。说着她用手给我演示。她手掌挥舞,然后猛地往沙发上一扣。我看着她的手,半信半疑。夏青青继续说,为什么你消失的时间短,你想过吗?我说,因为遗传和变异?夏青青说,屁,那是因为我不想你消失太久!我感觉难以置信,我说,真的假的?那我爸消失,是因为你想让他消失?夏青青啪地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傻缺,胡说什么呢?不是我想让他消失,而是我想让他不要消失,他才能那么久都没有消失,明白吗?我点了点头,又小声问她,那后来怎么还是消失了呢?夏青青抬手又想打我,抬了一半,意兴阑珊地放下,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还能因为什么,没以前那么想了呗。我呆呆定在原地,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消失不见,我在这个时空的存在岌岌可危。一抬头,夏青青站在那儿笑。她说,傻丫头,你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太傻了。我没有注意到的是,在我抬头的瞬间,我已经消失过一次了。
几天后一个傍晚,我去胡同口倒垃圾,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到我爸王直出现在我家大门口。他的穿着、表情、姿态,和我十二岁时他消失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过了半天才艰难开口:你是……杪儿?长这么高了。
两句话说完,十年的时间变成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像风一样,吹过他的五脏六腑。一瞬间,王直——我从古代一路走来的父亲——站在他阔别十年的女儿面前,泪流满面。
那天,王直和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5
我出生于公元301年,晋朝。和书上的记载不同,我进山不是去打柴,也未见仙人对弈。我也不叫王质,而是王直。对,一直都叫王直。石室山王家是琅玡王氏分支,我从小锦衣玉食,在高墙大院里读书、练字、跟丫鬟们捉迷藏。十六岁,我进山春游,走着走着,迷途而不自知。三天后返家,六十年过去了。王家这时已经没落,老宅换了主人。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在镇上打听,王家的人去了哪里。找到后,父母已经没了。我三位兄长和长姐也都已去世。大兄之子王奕以砍柴为生,客客气气请我吃了一顿饭,对我说的一切不反驳,不相信,只是微笑以对。我走时,他只有三岁。他并不认识我,也没有人认识我了。我从小长大的宅院,我进不去。我说我从六十年前来,镇上的人都以为我是疯子,有一些小孩子还冲我丢石子。我不知道去哪里,随便选了方向,就此离开了家乡。
我身上有一把扇子、一只玉佩、一把剑,都还值一些钱。一路走,一路典当,一路售卖。我幼时读书不勤,唯有字写得还行。后来我就卖字,给人写家书,写匾额,写碑铭,有些穷酸,但不算落魄。到会稽山阴,听人说,本地王右军是大书家,其子献之亦不凡。想同为琅玡王氏之后,遂登门请教。右军其时已老眼昏花,被两个丫鬟搀扶,颤颤巍巍在门廊下凑着阳光看我写的字。看完说,规行矩步,有小家子气。让我学草,给了我一本张芝手札。几天后,溘然长逝。王献之回家守孝,与我论书,说你别听老头子瞎说,你的字中正有法度,不该学草,反应加强厚重意;给了我三枚汉简,让我观摩。我与子敬投缘,其时,子敬兄已娶郗氏女,公主却看上了他,他左右为难,问我该当如何。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流离失所且失去了时间的人?我只能劝他想开点。我后来还是从史书上看到,他最终似乎也不曾想开,四十多岁便英年早逝。
我在山阴住了三个月,一直在子敬府上蹭吃蹭喝,与江左名流宴饮郊游吟诗。忽然时空变换,一眨眼(真正的一眨眼),一百多年过去了。晋已灭亡,昔日兰亭毁于战火。我站在兰亭遗址前,手里还端着酒杯。前一刻,大家还在饮酒作乐,后一刻,就只剩下我自己,茕茕孑立于一片废墟。我看了看杯中酒,翻手倒入脚下泥土。我从废墟中走出,十里无人烟。行至王家,曾经恢弘的宅邸,变成了农田。有一老翁正在地里弯腰锄地,旁边一头老牛正低头吃草。夕阳从远处来,把老人和牛拉出长长的影子。我本想跟老人打听打听别来旧事,想了想,又觉了无意趣。远处有炊烟升起,遥闻几声犬吠,月上中天,平地有雾气从脚面直贯头顶。
我叹息一声,转身离开。辗转苏杭,游太湖,至江阴城外,遇一场大雨,躲在大道边茶棚下避雨。雨停,南朝宋灭亡。茶棚及茶棚下避雨的人都已消失不见。大雨变成了小雪,仲夏转瞬隆冬。我一袭单衣,浑身打着哆嗦,在霏霏雪霰中进入江阴县城。一路见许多尸体、坟丘、薄雪覆盖下的血迹、烧焦的房子、折断的箭矢、在废墟里埋头翻检的孩子、无声流泪的女人。遇乱兵、流民、土匪,几次命悬一线,几次亲眼看人命如草芥,终于苟全性命于乱世。又过去几十年,我在江边渔村买了一艘渔船。撑帆、划桨、戴起一顶斗笠。我溯江而上,又遭逢几次乱世,至金陵,齐、梁间事如水中倒影,在眼前快速滑过。一两百年时间过去,我一直住在船上,看两岸青山,看脚下绿水。寒来暑往,日晒雨淋。我不敢入世。我从一介文弱书生,变成长江上孔武有力的好汉。我喜欢上了船上的生活。偶尔下船,也不敢走远,在码头上采买日用,进酒铺探听消息,常在一大段世间流逝之后,问别人“今是何世”。我跟渔民学习打鱼、游泳,跟岸上渔父学习垂钓。在船上囤积足够的物资,遇到战乱,就往长江水道支流里一钻,过一段时间再出来,就是另一个人间。我曾在秦淮河驻扎,短暂上岸,感受古都金陵的繁华、石头城的厚重,很快又再次出发。我卖掉了王右军送我的张芝手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衣食无忧。每天钓鱼、喝酒、做饭、练字、看两岸风景。我很快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宋、齐、梁、陈被我甩到身后。我在船上两年,顺长江漂荡,一路向西。至荆州,终于踏上长江北岸。南方人第一次进入北地,想看一看青山绿水之外的景色。
到南阳,已经是大唐天下。世界,在几百年的分崩离析之后,终于归于一统。回头遥望,三百多年倏忽而过。我依然年轻,有行万里路的豪情,内心却常常惶恐犹疑。我总是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不知自己到底是谁,更不知该如何与世界相处。我逐渐发现,自己成了历史的过客、时间之外的旁观者。我渴望与人接触,又害怕与人深交。在水上漂荡的日子,恰是我一生的写照。永如一叶浮萍,恒久地与生活的实体错身而过。我再无法成为一个正常人,再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拥有正常的悲欢与忧愁。我心如四面漏风的筛子,有千百空洞,人间一切穿空而过。目之所及,一切人、一切事,都尽如浮光,如梦幻,如露,如电。
我在南阳,寻访诸葛草庐。未果。入中原,过许昌、颍川,之后到达洛阳。进城时,已经是盛唐。穿大街,过小巷。第一次深刻感受安稳的世界。过去几百年,我目光所及,不过长江。金陵的繁盛,亦如风中之烛火,歌舞升平中,总有深刻的隐忧。我知天下之广阔,却只在史书中。四百年战乱、南朝之小气无常,都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听闻江北乱战,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在荆州古渡口,听北方来的皮货商说,天下已定,归于大隋。这才举步上岸。一段时间跳跃,我这次躲过了战乱,一步迈进了盛唐。天宝二年,洛阳城气象格外不同。来自南方的人,看天街的宽阔、看103坊的周正、看街边店铺的样式新奇,北方的人、事、物,每一样均与六朝不同。我在洛阳,第一次看到来自更遥远之地的胡人,操着一口全然未知的语言。在胡儿酒肆喝酒,看胡姬跳柘枝舞,听域外琵琶、箜篌、羯鼓。在洛阳,第一次真正见识北方的冬天,感受北风的凛冽,看漫天大雪覆盖天地间一切。洛水边,关河楼楼顶。我饮酒、看雪。看远处天街有骏马、华车疾驰,贩夫、走卒往来游弋。我卖掉了一枚汉简,换了些钱,购置锦帽、貂裘、华服、骏马,买笔墨、宝剑、玉佩、香囊。冬日寒冷漫长,我那时富足,整日游玩,混迹茶馆、酒肆、歌楼。天津桥南一瓢巷修文坊邙山客栈,我包了上房一间。巷子口,有一家糟丘酒肆,位置偏,店不大,唯有一样,酒烈。店老板董旭年,高鼻深目,一脸络腮胡,看起来活像邙山深处来的悍匪。后来才知,他是开元十七年的进士,在万年县还当过两年县令。常喝酒误事,惨遭罢免,遂回老家洛阳潜心酿酒,历十多年,终有所成。他说他的酒,是洛阳第一、大唐一绝。董旭年能酿酒,也能喝酒,每有客至,必先陪三杯。其人豪爽不拘,喝多后不吵不闹,只是喜在墙壁上作画。糟丘酒肆四壁都是他层层叠叠的画,蔚为壮观。整个冬天,我常坐在他家酒肆,要一壶酒,就一盘牛肉、一碟萝卜干、两个羊蹄,烤着火炉,一坐半天。跟董旭年闲聊闲饮,听他讲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转眼冬去春来,酒肆中来了两个特别的人。
一个叫李白,一个叫杜甫。
他们聊天,饮酒,偶尔谈论诗的好歹。他们聊时事,聊人生不得志,聊前路之渺茫叵测。我早听过李太白“谪仙人”之名,近距离观看,也无出奇之处。至于杜甫是谁,当时毫无概念。董旭年介绍我们认识,很快相熟。我们一起去郊游,沿洛水岸边策马奔腾。一起喝羊肉汤,吃胡饼,在文昌阁听梆子腔,在永安楼看歌舞表演,在糟丘酒肆彻夜不眠。李白好交友,常聚起一大帮人谈天说地、饮酒作歌,至东方既白才散。有一次,我们在酒后的深夜游走洛阳,在天津桥上畅谈人生。那时李白刚从长安城出来,仕途之念方绝,欲往东海寻仙访道。杜甫刚科举落败,诗名不显,仕途不通,正不知何去何从。我历六朝,漂泊水上数年,初入北地,看一切如过眼云烟(实际上也确为过眼云烟)之淡。李白直言斥我薄情,万物不萦于怀,万物无动于衷。我与他们讲我的经历,讲六朝之兴衰,讲船上生活的注意事项。李杜二人一脸不信,同时兴致勃勃地追问细节。我便跟他们描述尸体、泥中血肉、烧焦了的房梁下断腿的孤儿。讲独行水上,细数漫天繁星。讲做饭打翻了炉灶,差一点船毁人亡。讲长江的水温、洞庭湖的鱼脍。我们互相交换人生的经历,并相约同游梁、宋,泛舟东海。刚一击掌,他们人就不见了。天津桥还在,只有我一个人立在大雨中。雨水带着寒意,春天变成秋天,桥边树枯黄。又一个百年过去,盛唐进入晚唐。糟丘酒肆成估衣铺,邙山客栈旧址变骡马市,洛阳城萧条了许多。宽阔的天街已多年不经修缮,在雨水中泥泞不能下脚。马车碾过,凹下去沟壑,隆起山岭。城里不再有胡人。洛阳城居民说话的口音,也有了些微变异。我站在一瓢巷口,想我的马,买来一共也没骑过几次。我没有离开洛阳。本来想去长安,现在也不想去了。天下已初现动荡,我心灰意冷,在洛阳城漫无目的游走,希望跳过这段时间。可惜不能。一个月后,我在一瓢巷深处买下了一所宅院。刚交了钱,新宅一天还没来得及住,眼前一晃,天地变化,唐已灭亡,我一脚迈入了宋朝。洛阳城缩水了三分之一,大街小巷一派凋敝。我在唐朝买的宅院,塌了大半,看样子像经历了地震、战火,还有强盗的洗劫。没想到的是,宅子虽然荒废破败,却依然在。我修房架屋,除草杀蛇,垒墙立门,在废墟中重建家园。
忽一日,战乱起,洛阳城转瞬成空。金兵南下,我没有走。蒙古铁骑南下,我也没有走。我在洛阳城一瓢巷老宅历经唐、宋、元、明。终于,老宅成为废墟。我再一次动身,西入长安,东至北京。走着,走着。从古代走到了现代。从清乾隆年间,一步迈入民国。
我坐过祥子的黄包车,跟沈从文喝过酒,在微光小院儿听郁达夫念楚辞。时代日新月异,我一千年来所熟知的一切,在瞬息间崩塌、重组。北京城里起高楼。马路上不再有马,马车变汽车。油灯变蜡烛、变电灯泡。夜晚不再是黑色,天空中星光日渐暗淡。妖、魔、鬼、怪在现代之后,退隐至历史的深处。皓首穷经的书生不见了,通宵饮酒的诗人不见了。亭、台、楼、阁变成了钢筋、水泥、塑料、玻璃。就着灯光读书,俯仰之间,人世的文字我已经不能尽读。提笔未落,毛笔变成钢笔、铅笔、圆珠笔。长衫成短打,无数人长发倏忽剪短。上一秒,我跟着“五四”游行的学生走过赵家楼,下一秒,日本人进城,我被一个兵一脚踢翻。爬起身,新中国成立。乾隆年间,我见一棵老槐树,立在箭杆胡同外面一片空地。再见时,树已经长入墙壁,一块古树名木的牌子钉在树干上。后来树下有一小女孩儿,英姿飞扬,她说她在开一场演唱会。我在西山黄叶村和一人饮酒,他问我金陵往事。酒未尽,他已成古人。他的书已成古书。我看过圆明园的大火,见过刀枪、弓箭、鸦片烟与火枪、大炮、坦克的战斗。我目睹乱世中人命的微贱,也曾深刻感知贫穷和人性的险恶。
我在历史中穿行,所见所感既深远,又浅显。我的时间线上,一切动荡。万事方生方死,万物转瞬即逝。我有万千阅历,却永远两手空空,在巨大的丰富中走过,却片羽不能沾身。无牵,无挂。无所滞,无所碍,亦无所寄托。我坐看风云起、风云动、风云散。感到极深刻的孤独、极深刻的空虚、极深刻的厌倦。
我在一瓢巷里躲了几百年,直到无处容身。我在箭杆胡同又躲了近百年,从二十世纪初至新千年,搬了几次家,住的院子越来越小。一日出门,在胡同口摔了一跤,遇见了夏青青。她眼里笑意盈盈,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她说:“你这人笨死了,路都走不好。”
从此,我的时间被定住,不再闪烁、跳跃。世间一切,变缓慢。断断续续的快进翻成信步闲庭。十几年的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爱上一个人,缓慢地学做一个父亲,缓慢地从出乎其外的旁观者变成置身其内的亲历者。世界接纳了我。我欢喜、雀跃,无波古井乍起狂澜。我所见真实,所思确定,所期待的尽在眼前。我真切地感觉,自己从此属于一个地方,属于一段切实而稳定的时间。直到有一天,我坐在我家门口的板凳上,看着远处胡同口老槐树下女儿的演唱会。看着看着,女儿从小女孩儿一下子长成了大人。她慢慢地向我走来。
6
2012年夏天,一个炎热无风的傍晚,我与王直再相见。消失了十年,他从时空的裂隙蓦然现身。我们彼此都有些猝不及防。以前,在我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在成人以前,在我孤身与世界宣战的时候,我曾有过深切的需要,需要一个父亲。那时,一个父亲,对我是重要的。而现在,时过境迁。我和他,相距十年。王直的出现,于我,不像父女的重逢,更像是同类的相聚。也因此,我对他,无怨无恨。我只对他的经历好奇。
那天,我们在门口站立了许久。等他脸上泪水干涸,等我们消化彼此的陌生与隔阂,也等他从心理上适配十年时光的流逝。我看着他,他看着木门上褪色的纹理和锁扣。门的背后是他曾经的家,二十多年前,他在旅途中滞留不前,唯一的理由就在那里。现在,他面对这扇门,迟迟不能举步。最终,他也没有进去。
一切都变了。失去的,永远不能回来。他知道,我也知道。夏青青,也知道。当时,她就在院子中的破沙发上坐着,屡次目光投向大门,但最终,她也没有起身。冥冥中,她有所感,却不想去验证。大约十几年后,她才在一次闲聊中随意地问我:你爸,是不是回来过?我点点头,跟她讲述详细,她只静静地听着,最后说,我就知道,我当时的感觉是对的。我问她,真不想再见一面?她摇了摇头,说:“他回来,不是要接续从前,只是来跟我们告别。”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也是。
那天,我和王直在胡同里漫步,我跟他讲了我的事情,他也和我讲了他的事情。我们同病相怜,却也不能相互理解。他的故事太长,而我,还过于年轻。他大踏步穿行于历史,而我,只是在生活的表面,碎步前行。我从他漫长的讲述中,并未获得鼓舞,只得到一个教训:不要和这个世界深入链接,更不该有爱人和小孩儿。我们聊了很久,也走了很久。我们的足迹踏遍了二环内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走走停停。从傍晚到深夜,再到日出。我们一起吃烧烤,喝啤酒,在咖啡馆里乘凉。北京夏日的夜晚,我挽着父亲的手臂,在长安街上缓步前行。他惊奇于世界的再次面目全非。我羡慕他能跟李杜一起饮酒,在书圣家里做客,与曹雪芹细说金陵旧事。我万千感慨:他的历史如此壮阔,而我的时间细碎,看不到大事件,只是给自己徒增了些许麻烦。整整一夜,他事无巨细地跟我讲述他的人生。从公元301年起,至公元2002年王直忽然消失止。这期间,我的时间线连续而完整,没有任何跳跃的意思。第二天,吃完早餐后,我们挥手告别。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王直。
我回到家里,陪着夏青青过了几年(按她的时间线来算),看着她慢慢学会跳广场舞、用手机自拍、在院子里搞起烧烤晚宴。我离开家,一个人漫游世界。我妈给了我一些钱(钱大部分来自王直从晚清带来的金条),足够我不太挥霍的情况下,过大半生。先是去了王直当年走过的一些地方,走马观花大半年过去。洛阳城也好,石室山也罢,都没有历史的影子。去西部,去海边,去国外。人们都会去的地方,我去。人们不去的地方,我也去。人类,在我的眼前是聚散不定、若有若无,唯有山川草木,能在我眼前恒定。在我的时间线,大约两年多;在现实世界,大约七八年。风景再美,看多了也腻。2024年,我回了趟家,参加我妈夏青青的婚礼。我给他们带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许多纪念品,作为新婚的贺礼。我欣慰地看着夏青青成家,劝他们多出去走走。我说,每个老年人都要去环游世界,内蒙大草原、新疆天山南北、西藏布达拉宫冈仁波齐、青甘大环线、海南岛椰林海风,这些国内的地方不得走上一圈儿?还有巴黎埃菲尔铁塔、埃及金字塔、泰国普吉岛、纽约第五大道、日本奈良北海道、罗马威尼斯水城,你们不去拍个照打个卡?还给他们找了些攻略,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些地点。他们很听话,几天后就收拾好了行装,直奔呼伦贝尔。
我妈和李叔去环游世界,我在家躺着不动。给他们说的那些地方,我都去过。慢慢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我不想再看风景,我得了风景眩晕症。一想到天地间大自然的美,就想吐。我久已不再与人有联系,不再出门,也不再去关注时间的流逝与崩塌。当我抛弃了一切外部的世界,时间便不再是间断的、让人头晕目眩的迷宫,而是成为连续、流畅、完整的线性存在。我感觉我的时空变得稳固。我终于能够坐下来,完整地看一部电影,流畅地读一本书,连续不停地通关一款游戏。现代社会丰富的娱乐,让我苟活,让我沉溺其中,不知岁月的流逝。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生活中,还是会有一些不便。我没法自己做饭,很容易引发火灾。就算不引发火灾,也可能把锅烧坏。我点外卖。在大门上装了外卖箱。去拿的时候,饭有时是凉的,有时是馊的,还有时候是臭的。凉了,我用微波炉热一下。馊了、臭了就只能倒掉,重新下单。我也不能开车。有可能突然开着车,我不见了,车还在走(我其实没有试过,也不敢试)。我使用一切外部的工具时,都需要小心,特别是电器。有一次,我用吹风机吹头发,吹着吹着,我消失了,吹风机还在卖力鼓吹,直至起火,把自己烧成一坨焦炭。还好,它烧了一会儿就自己熄灭了,没有把整个房子烧起来。我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出门溜达。在我遛弯儿的工夫,我妈和李叔回来过一次。等我溜达回来,他们又出发了。我玩儿游戏、追剧、看电影、刷短视频、刷微博。很快,我妈和李叔从埃及回来。2037年,我妈过七十大寿,吹蜡烛许愿的时候说,她想回上方沟再看一眼。我们于是相约一起去上方沟。我的情况,很难跟他们走在一起。最后商量好,我先出发,等我到上方沟之后,给他们打电话,到时他们再出发,这样就能跟我在上方沟会合。
我于是出发。在我看来,我只是两三年没有出门,世界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街上的出租车不再有真人司机,价格却翻了好几倍。我坐飞机到西安,从机场到火车站,吃饭、上厕所的间隙,时间流逝了几次。再坐火车到延安。在延安转大巴车,到五谷县。这期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找了家宾馆,住下来,给我妈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李叔。李叔说我妈已经不在了。我一惊,问今年是哪年。李叔沉默许久,长长叹了口气:今年是2043年,你妈走了也两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时间又加速了。
上方沟夏家圪崂我外婆家九孔窑洞还在,以前是土窑,后来变成石窑。窑里的人陆续离开,平整的院子里草木疯长。九孔窑坍塌了一半。蛇、虫、鼠、蚁入住其中。夏日有山洪爆发。山水漫过不周山,冲垮了院墙,冲走了窑洞中残存的瓦罐、水缸、簸箕、锄头、墙上贴的旧报纸和不知年月的奖状。从硷畔开始,水土慢慢流失,形成沟壑。沟壑渐渐扩大,把整个院子分割、切碎、吞噬。前院、后院、上院旧日的猪圈、驴圈、鸡舍已成野生坡地,完全看不出曾经形状。风霜、烈日、四季的轮回,以无上伟力塑造一切、消陨一切。冬天下大雪,大雪埋没了所有人类的痕迹,整个上方沟空无一人。这里是被遗忘的世界。电线杆在春天倒下,箭杆梁、老虎峁、前沟台、后阳坡上在世纪初种下的磕头机,也在三十年代后渐渐停止了运转。地下没有了石油,地上也没有了庄稼。不周山回归原始,无定河里慢慢有鱼虾出没。山慢慢变绿,继而变得阴森。兔子、山鸡、老鹰从荒芜中现身。窑洞上方漫坡的桃树和杏树,结出的果实,逐年退化,味道变酸、变苦、变涩,直至完全无法入口。1983年,夏青青离开这里。1999年,我在这里眼见外婆的死亡。夏家圪崂,从我外曾祖父夏商的父亲于十九世纪末开始建造,一开始只有三孔土窑,到后来逐步增加到九孔,再到1997年,我外婆周八音将所有土窑全部翻建为石窑,达到鼎盛期。此后,便是一路下行。我的表哥表姐表弟们相继离开,之后是我的几个舅舅。他们去了县城、省城,外地乃至外国。银川、西安、北京、深圳、成都、香港、纽约、墨尔本……夏家圪崂出来的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短短几十年间散落全世界。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我三舅家的二表哥。二表哥的二女儿大学毕业回县林业局上班,2032年荣升副厅,在林业局对面的桃源居为我二表哥和二表嫂专门买了个两居室,生拉硬拽,连哄带骗,就此,上方沟硕果仅存的最后两位留守老人也离开了这里。夏家圪崂彻底安静了下来。整个上方沟,也彻底被世人抛诸脑后。直到2045年,我来到这里,并于此定居。
我用十年时间整修院落。清除杂草、灌木,驱逐蛇、虫、鼠、蚁,搬运土方,平整地形。修路,架设电路、网络。打磨窑洞的石头表面,去除锈蚀、污泥、表面的植被,查漏、补缺。再用十年时间,购置家具、电器、粮食、衣服。又用十年时间布置新居。在院子里种萝卜、韭菜、茄子、西红柿,在窑洞里装空调、热水器、抽水马桶。我两三年去一次太古镇,十多年去一次五谷县。每次出行靠走,用一个月或一年。最近的邻居在三里外的红柳滩。开始有七户人家,很快变三户,变一户。一户也终于消失。我在院中间插一截干枯杨树枝。枯枝很快变成树。树渐渐参天,转眼我已不能合抱。树下放一套沙发,我常年躺在沙发上看书、吃零食、打游戏、刷视频。一百多年极速过去。
一个年轻人从坡底下走过。我叫住了他,请他坐到院子中间喝茶。我对他说,我上一次看到活的人类,还是八十多年以前。他并未表现出诧异。我问他“今是何世”。他说,现在是2152年,世界生机勃勃。我对他说,我老了,马上就要死了,但感觉这一生还没怎么活过。他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说他比我更老,活得太久,感觉这一生漫长极为不可思忆。记忆的忆,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跟他讲述我的故事。那些记忆中的碎片,时光缝隙里的游走。2002年,十二岁的我在胡同口开演唱会。公元317年,十六岁的王直进石室山春游。1983年,十六岁的夏青青决定离开上方沟。故事没讲完,喝第二壶茶时,我的时间线又发生了一次变动。人从我眼前消失,夏天变成冬天。大雪埋住了我。恍然间惊觉,我只有一颗头露在雪平面以上。院中曾经参天的杨树被时间腐朽、摧折,已变成一截斑驳枯木,在一片茫茫中兀立。此外一切的一切,消失在雪下。万物遁形,世界变成彻底的白色。
我感到一阵寒冷。我还穿着夏天时的长裙。我活动手脚。开始在雪地里游泳。呛了几口雪。我扑打着雪浪,感到一阵久违的快活。我大叫,几近于欢呼。我开始唱歌: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儿唱大戏……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有酒有酒……蓝个盈盈的天……青杨柳树活剥皮……
四周群山覆雪,遥远处,似有吉他声缓缓传来。忽然间,我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