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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年开春的一个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连续剧,正为女主角穿越到古代遇到困境而揪心的时候,突然停电了,我还舍不得站起来,托着腮帮子替她设想了N种解困的情节。半小时后看到对面楼上灯火通明,才发觉只有我们这边小面积停电。楼下有不少人在议论什么,我在这住十多年了,没见过这么多邻居在一起。过去问问,他们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楼顶跳楼,坠落时挂断了电线。人已经送医院了,伤得很严重,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
她是谁,什么时候搬来的,为什么跳楼,竟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栋楼是家属楼,但因面积小,条件差,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居住的大部分是租户,相互之间不怎么来往,甚至不认识。门卫经常换,也说不出那女人是怎么回事。那一会儿我脊梁骨发凉,是啊,在这个讯息时代,我们通过电视,通过网络了解外面的世界,为虚构的人物担忧、流泪,却忽略了身边众多的活生生的人。
就说我生活的地方,河南省周口市,目前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地级市,1.19万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有近1200万人口,且85%以上的人是农民。近年来,这里农业生产机械化实现了半普及,剩余劳动力多达近500万人。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一些人远走他乡,到经济发达地区工作和生活,一些人农村人到城里寻找梦想。他们有怎样的喜怒哀乐?有什么样的人生经历?我想,我应该写写的是他们。我最钦佩的是那些向往自由精神的诗歌写作者——基于这样的生活背景,我意识到唯有分行的写作,才能给予卑微的个体生命以些微的补偿。
我认为写诗是对事物真相或者心灵真实的最深度的挖掘,但由于自己性格孤僻甚至有些自闭,生活范围和知识面都比较窄,虽说做到了像蚕一样尽己所能,可还是不能拓开更宽的创作思路,特别是这两年,我越写越少,对文学创作几乎失去了信心。
幸运的是,我到黄泛区农场深入生活的申报选题通过了。
5月中旬我开始在黄泛区农场深入生活。到泛区宣传部报到后,得到翟国胜、钱国顺、于林场等老师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他们不顾天气炎热,和我一起到各个分场采访,每到一处都详细介绍,耐心分析,并提供了各种关于农场建设发展的资料,让我了解这里的人们用怎样的毅力把贫瘠的荒沙滩变成了祖国的大粮仓。为了写好我们的大平原,他们还开车陪我到周边几个县,尽可能多地了解当地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在此再次感谢他们。
黄泛区农场位于豫东平原,“黄泛区”的腹地。1938年,国民政府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想阻止侵华日军的进攻,却造成了历史上人为的一次特大灾难。河南、安徽、江苏的44个县市受灾,淹死和饿死的人多达89.3万。豫东平原变成了一片汪洋,黄水泛滥8年,造成这里满目疮痍,饿殍遍野。曾有西方人士断言,说黄泛区将成为永远的不毛之地,永远再也不适合人类生存。新中国成立后,经周恩来总理批示,黄泛区农场于1951年1月正式创建。经过农场干部职工几十年的奋斗,现在黄泛区农场是国家农业示范农场,是大型种子基地、果蔬储藏基地、瘦肉型猪出口创汇基地、过磷酸钙生产基地,被誉为“中原明珠”。虽说人民群众的整体生活水平还赶不上经济发达地区,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足以令世人惊叹,也是我选择到这里体验生活的原因。
在这片平原上,能看到最多的东西就是麦子,6月上旬是麦收时节,也是平原最繁忙的时候。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轰鸣着各种机器,一开始我不知道那些庞然大物的分工作用,向师傅请教后才分辨出哪种是收割机,哪种是灭茬机……机器欢快,但农场职工和农人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今年的小麦由于病虫害严重,比去年减产了三分之一。收割队的高队长介绍说,去年亩产1200斤以上,今年亩产只有800斤左右。我积极主动地参加劳动,在劳动中掌握第一手资料。说是劳动,其实只是干些收割小树林里的小麦,摊晒、翻场、扬场这类小活。
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地区和经济发达地区相比,群众的生活水平还有待提高。有些人生存的不易,只有亲身体验才能感受到。我去一家农资商店帮忙销售,刚走到门口就被刺鼻的气味冲得想吐。进屋后看到一百多平米的房间里,堆满了农药和化肥,而店主夫妇吃喝都在这一间房里。他们成年累月生活在这种环境下,早已习惯了,和我说说笑笑,还挺乐观。我在他们店里体验了两天以后,对农药的气味也不太敏感了。
深入生活期间,我住在农场第一代职工郝玉莲家,我叫她郝姨,和她同吃同住同劳动。她住的是老式的灰瓦房,两间房子不大,但有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院子,种满了丝瓜、扁豆和花草,还有两棵柿子树(只可惜这片民房很快就要被拆迁了)。闲暇时我就坐在小院里听郝姨讲黄泛区的过去,农场初建时的艰难,她那一代人的经历让我唏嘘不已。经历过战乱、洪水,吃过很多苦,如今能够丰衣足食,能拿退休工资,已经让郝姨很满足。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在深圳,一个在郑州,都已成家。这段日子里,她把我当成女儿一样看待,经常骑着三轮车带我到小街小巷去采访。
我的采访对象大多是农场职工、返乡民工、留守儿童、下岗人员等小人物。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本厚厚的书,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最生动的细节。我感慨之余也很感动,他们依然那么朴实、真诚,就是这样的人向我证实了,众多卑微的光亮,聚集起来就是生命的光环。
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玉米金黄,果园飘香。我跟着郝姨去掰玉米、摘柿子、晒红枣、刨花生。经过锻炼,简单的农活已经累不着我了。和我们一起的大多是郝姨的同龄人,他们一边劳动一边聊家长里短,讲通俗易懂的故事,让我从小事情里明白了一些大道理。我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过,但很多记忆都模糊了,留在脑海里的都是一些美好的片段,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缺少一根结实的线把它们串连起来。在丰收的田间地头,我的很多记忆被激活,甚至一首首童谣又重新响在我的耳边。真好,我有两个美好的童年。
通过几个月的深入生活,我又有了写作的冲动,写作方向也有了变化。更加关注豫东平原这片中华文化发祥的重地,对她满怀深情与感恩,用心跳紧贴她的呼吸,同时也为农耕时代的真纯、古朴唱挽歌,为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不能达成默契而深感忧虑;关注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群,我本就是他们的一员,现在更有充分的条件理解什么叫生活的底层,他们的喜怒哀乐牵动着我的喜怒哀乐;关注那些被人们忽略的生命个体,给予它们平等的爱,并让它们在我的文字里站立起生命的尊贵,比如路边蒙尘的花朵仍打开了所有的鲜艳,比如一只蚂蚁举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行……
现在,我终于可以坐在田埂上,相伴野花野草,望着袅袅炊烟,和我的平原进行一次长谈,从伏羲女娲说起,从一穗麦子说起……我也用平原赋予我的向善之心,和卑微的生命一起说出对世界的小小的祈求。
申艳,河南省周口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入选第11届全国散文诗笔会正式代表。数十次在全国征文大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