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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谈谈小说

//m.zimplifyit.com 2012年12月26日16:1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我发现自己无法谈论小说,包括长篇小说。

  或者说,无法在真正帮助自己写好小说,包括长篇小说,这样一种前提下来讨论小说。

  读过很多长篇小说,古今中外。不谈的时候,似乎知道什么是长篇小说,或者说,能感到那个朦胧而精妙的存在,却无法清晰地描述。

  写过三部长篇小说。目前,手也正在写着新的一部。每一部小说,都在强化,在扩展对于长篇小说这种文学体裁的感受——在某种特定的形式下,它在具象层面的叙事与呈现,它内在的情感与哲学意味的抽象表达,所有的可能与这种体裁本身的种种局限。应该说,每一次写作,感受都是强烈而深刻的。而且,这些感受似乎都与通常见于各种论坛和媒体对于长篇小说的讨论不太一样。

  所以我说,至少在我自己,无法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谈论长篇小说这样一个文体。因为当我们把长篇小说作为讨论对象时,其实指的是已经完成的那些作品。过去我们讨论具有经典意义的长篇小说。今天,常常还要加入对于那些在商业上取得或大或小成功的畅销小说的讨论。但无论如何,大家所讨论的东西,都是过去时——面对已经完成的作品,援引已经形成的理论。而且,这种讨论又很少是从小说修辞的角度。不是基于某种小说形式所提供的种种可能性来进行        

  探讨,而是离开文本,讨论应该如何或未能如何。我以为,我希望的关于小说那种讨论,可能是小说讨论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但这样的讨论又是非常稀                                                                                 

  有的。一般而言,大家所讨论的都是些一般的不言自明的东西:时代、思想、文化、道德,往往都特别振振有词,特别高屋建瓴,但这些东西与小说有关连吗?当然。但这些东西其实与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有着关连。

  我自己也常常在用这样的方式,在不同的场合谈论着。

  谈论着那些已经完成的小说。

  谈论着那些已经完成的别人的小说。

  我曾经以为,这样的谈论对于我的写作是会有帮助的。认为这些讨论,会帮助我们洞悉写作的秘密,把那些幽暗未明但又确实存在的世界,用理性的灯光照亮,就像舞台上一束追光随着那个妖魅的舞者四处移动,使艺术精灵附上一个美丽身体时的迷离妖娆的时刻被成功捕捉并刻意呈现。或者,像是一个乐团的指挥,手中的魔棒所指之处,某件寻常的乐器突然发出不平凡的声响,随着这声响与旋律,我们感官敏锐,情感下沉,而灵魂却轻盈地上升。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我常常参与各种各样关于小说,关于长篇小说的讨论,但自己期待中的那神启一样的时刻却并未出现。

  于是,我开始怀疑,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样的讨论也许是没有什么帮助的。我记得库切说过,批评其实是“种种解构行为”。我查了一下书,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没有必要担心经典是否能够经得起批评的种种解构行为,恰恰相反,批评不仅不是经典的敌人,而且实际上,最具质疑精神的批评恰恰是经典用以界定自身,从而得以继续生存下去的东西。”

  也就是说,库切所指的批评,或者今天我用的这个更平淡的词:讨论,也如我前述,是针对已经完成的作品,并通过质疑与叩问,来界定,并最终确定经典。也就是说,批评是在对已经产生的作品品质进行甄别。但这似乎不是一个作家的责任。一个作家如果参与了这样的讨论,那也是作为一个读者,或者一个兼职的批评家。

  在我看来,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种种关于自己正从事的那种文体的讨论,至多可以确定他已经完成的作品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准,但对于他将要进入的那些作品的完成却没有什么帮助。或者说,这样的讨论可以帮助一个写作者生产出达到标准的作品,但无助于他写出更好的,用我们今天的喜欢用的词,就是无助于他写出有创新性的,有超越性的作品。

  因为,那些将要诞生的好作品,都是从富于想像,勇于探索,敢于失败的人的笔下产生的。形式如何与新纳入视野的内容相契合,相激发,这种可能性很难从已有的小说陈规中获得保证。未来的好小说,是一个肯定存在,但却陷藏在人智识与经验迷雾中,难以踪迹。简略地说,在我看来,和很多小说批评所说不同,在小说世界里,就内容来讲,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东西。小说并不是踪迹多变的现实生活,把那些社会或个人生活中表象上的多彩与纷繁纳入到小说中去就能使得作品具有新鲜奇异的品质。这样的事实,在小说世界里,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小说当然要新,但小说有自己的新法。小说的新,取决于写作者的寻找。寻找到一个好形式。这个形式不是种种现代派文学涌现后的那种意义上的新,但对写作本人来说,这种形式是他从未尝试过的,但是一旦成功,就使他有了一个方便法门来处理与呈现内容。从寻常的意义上讲,这种内容可能是新的,也可能是旧的,但当他寻找到了自己最恰切的方式,这些内容便会因形式而变新。也就是说,小说形式,它的结构,它的语言方式,甚至写作者行文时的情感温度,都几乎会自动地取舍与剪裁,都会几乎自动寻找内容中旧里的新与新里的旧,这等于给了作者自己和以后的读者一个主观的取景器。写,或者不写,就是看见,或者不看见。清楚地看见,或模糊地看见。是富有意味地看见,还是一般性的看见。以此,确定这是一个敏感锐利的文本还是一个麻木迟钝的文本。这是判断一个写作者成功抑或失败的关键。一个老练的小说家,可能会把太新的东西处理得陈旧一点,当然,好的小说家也有能力使很旧的东西焕发出新异的光彩。

  因此,一个有经验的小说家,不需要写完整部小说,就会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功地找到了一种恰当的形式。甚至,只需要几行字,都可以知道。

  所以,这样的一个过程,又如何在事前加以讨论呢?

  更何况,一部小说的写作进程中,还有一个精灵在游荡,那就是想像。想像不是凭空捏造,想像真正的功能是重塑现实。无论情境,人物,事件,以及事件的进程。想像的过程是以“美”与“善”去寻求“真”,一方面基于其对于人生的体验,另一方面,也有着神秘的超验性的东西。如果说作家写作也需要一点小小的天才,那这种通过想像进行的综合与重塑能力,正是其天才的一个重要方面。

  小说写作不是发布天气预报,不能仅凭过去积累的经验,就对未来建立准确的把握。小说也不是考古,只要不遗漏地层中的文化信息,就可以作出周全的报告。小说是未来。即便取材过去,其意图也是面朝未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未完成的态度严肃的作品,也都属于未来。如果所有未来,都能在事先洞悉,那未来的魅力也就荡然无存了。我所以喜欢从事写作,正是这种可以感知,但不能准确预见的魅力使我深深着迷。

  这不是说,我因此就要否认人类关于小说的看法与经验也是一种宝贵的知识积累。因为小说是有知识的,关于时代的知识,关于道德的基本原则,特别是针对人与社会的认知而积累下来的种种思想,都应该是一个写作者应有的精神储备。还是引用库切说过的话吧,这些知识的积累,最后能帮助作家捕捉到“穿透肉体的天堂的光辉”。但这些知识又是如何帮助一个好的文本的生成,如何闪耀“天堂的光辉”,具体的途径与达成的方法,还是需要写作者自身的探索。

  就中国今天的文学现实来看,我想,至少,古今中外那些伟大作家对于文学本身的虔敬,对于文学之于世道人心应该承担的责任,还是需要多多讨论,并自觉承担与实行的。

  所以,当我不在写作,也愿意作为一个读小说比较多的人,一个认真的读者,也来谈谈小说。

  再或者,谈小说的不可谈之处,也是在谈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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