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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仍在歌唱(韩作荣)

//m.zimplifyit.com 2013年02月21日19:1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得知抒雁离去的消息还是感到突然,没想到走得这么快。前几天他从医院回家过年,经一位医师施治,精神明显好转,说话也有了底气,搀扶之下亦能下床行走,且多日无法进食之后,吃了一枚荷包蛋。我和步涛谈及,以为或许能发生奇迹,如果继续医治下去,或能缓慢恢复体能,我们也知道,其实这很难。

  抒雁于十年前患直肠癌时,在中日友好医院做了手术。他身体虽然术后有些虚弱,但精神状态却没有垮,有着坚强的意志和求生欲,谈起疾病也豁然明达,没有那种愁眉苦脸,战战兢兢几乎被吓死的小家子态度。或许是以身试刀,经历了一次死亡线上挣扎的亲历体验,他对世事看得更开,更为透彻。在明明灭灭的无影灯下,他的生命之灯又点亮了。他和我谈及对病痛的感受,对生命的思考,让我感到,这已经是另一个雷抒雁了。随后,他将这些体验和感受写成分行排列的文字,被我索来发表在《人民文学》上。这就是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的组诗《明明灭灭的灯》。获奖辞亦是我写就的:雷抒雁写在病床的诗是他写作生涯的又一次突破和超越。这组作品不仅仅呈现血的温度与真的声音,更是在生存和死亡、疼痛与麻醉、焦虑与平静的两极动荡中,突现了对生命的深入理解和透彻。是爱,是美的事物给了他顽强的生命力。瞬间感觉的捕捉,诗思的敏捷,使他在死神的腋下溜走的时候,也带来了不可多得的作品。

  一般说来,癌症术后存活十年,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但近几年他间有身体不适时,仍每年做化疗一次。他还时而抱怨医生,身体有点问题总往癌症上想,总是化疗,让他无可奈何。在常人看来,他是健康的,他一次次地走南闯北,出国访问,带队采风,都颇有精气神。故这次逝世有诗友打电话说:“去年在长治采风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就没了呢?”

  其实,他去年下半年以来身体就明显有问题了,日见瘦弱,有时咳得难以忍耐,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眼儿,呼吸进食均不畅,又查出胆结石,时而入院,时而出院,看起来似乎时好时坏,其实已病入膏肓。他性子执拗,有时也不大信任医生,开几付中药,也只拣自己想吃的服用,不想吃的则弃之不顾。去年年底之前,已生理机能紊乱,任何东西入腹即泻,有点有气无力、奄奄一息了。

  半个月前,步涛打电话来,说他刚从抒雁处回来,他的情况不好,癌细胞已充满肺部,脑子里也有了,我说那我马上去看看他。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协和医院。只见他躺在病榻之上,身上插着输送营养液的管子,瘦得皮包骨头了。他的手还伸在被子外,和我相握时,我发现小臂似乎已没了肌肉,细弱不堪。我一到,他则睁开了昏睡的眼睛,说:救命的人来了!听得我心里酸楚,眼眶发湿。我让人把床摇起来一些,握着手和他聊天,他竟然断断续续地和我聊了近一个小时。它的表妹和朋友对我说,你比药还灵啊,他一直闭目昏睡不说话,你一来就精神啦。抒雁则说:那得看谁来。是啊,我们是相交40年的老朋友了,彼此相知,虽见面并不多,平时各忙各的,但见面时总要聊聊心里话,谈谈诗,可谓相知者,谁都知道谁是怎么回事。

  从医院出来,我的心情很沉重。亲友们心里都明白他恐怕只是挨日子了,但都不愿意说出来,我自然也不会张扬。后来步涛和我说,他心里恐怕也知道自己来日不多,该处理的后事都已处理停当,已心无挂碍。只不过,他走得这样突然,却在亲友的意料之外。昨日下午,我和同吾、小雨一起去他家中吊唁,一开门,发现抒雁已经薄薄地悬在灵堂的墙壁上了,脸庞微侧,眼镜后的目光仍颇有神采,似乎又在不经意地诉说着什么。他被素雅的鲜花簇拥着,那么多的亲人守着他的在天之灵,一批批朋友接踵而来,默哀,悼念,他仍活生生地活在亲友的意念之中。

  抒雁的妻子马莉含泪诉说着,抒雁13日下午还感觉良好,和亲人有说有笑,并坐在床上随着马莉一起做了几招体操动作,晚上分别时,还一一与孩子握手告别,马莉临出门时还招手相望。可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和家人竟一一握手,让马莉后来想起有些不对劲儿,也没有想到那竟是永别!14日1时31分,抒雁安详地走了,马莉说是平静逝去的,没有折腾、受罪。一位相知的朋友、诗人,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71岁。年龄并不大,令人哀伤、感叹。

  我和抒雁相识是在1973年,《解放军文艺》复刊不久,我被调到社里诗歌组帮助工作,半月之后抒雁也调到散文组帮忙。那时我刚24岁,抒雁大我几岁,也正年轻。看那时我们穿军衣的合影,还眼睛清纯,颇有朝气,均住在总政西直门招待所。几个月时间朝夕相处,写出诗来也互相商讨,研读社里的藏书,相互影响、促进,情感日深。我记得当时他将一摞读书摘抄古人论诗的卡片给我看,我也曾抄了一批。那时我们俩经常出去走走,看看北京的胡同,他告诉我一个胡同的陕西话发音,与普通话阴错阳差,颇为不雅,不禁相视大笑。有一天夜里,我突发胃痉挛,疼得在床上打滚儿,他连夜和社里领导联系,半夜两点将我送到医院,折腾得他和副社长张文苑一夜没有合眼,现在起起来,仍为之感念。

  1975年,因为李瑛有写作任务,我再一次借调到《解放军文艺》与抒雁一起编诗。记得我在部队时写诗有了点进步,李瑛先生对抒雁夸了我几句,他便给我写来长信诉说,并希望我能写出更多的好诗来,现在想起来,那时大抵也是有了一点儿部队生活感受,在那样的年代也算是有了点部队生活气息吧,但得到鼓励,情感则更亲近些。后来又来北京和他一起工作,又是几个月相处,他是我当时最先熟悉的青年诗人,亲近的朋友。记得当时我的夫人抱着刚满半岁多的儿子来京探亲,他把他的宿舍倒出来给我一家居住,他则出去打游击,一住二十来天,如今我的夫人说起来还颇为感慨。

  1976年,我从部队回乡休探亲假,抒雁也去黑龙江体验生活,我曾陪他去五大连池建设兵团的农场住了几天。我们俩应出版社满锐先生之约准备合作写一部长诗,我曾写了部分初稿,后随着时局变动而作罢。其间抒雁同我一起回了我的老家海伦。记得我们坐在东北小城的热炕头上,午饭时喝着当地产的高粱土酒,他竟喝醉睡了过去。待睡来,见满桌菜肴说:“怎么打了个盹,继续喝吧。”家人则告诉他,这是晚饭了。后来几次说起此事,他都说你老家的酒太厉害啦。

  1977年初,我被抽调到《解放军报》文化处工作,数月后又去了《诗刊》。这期间我们仍交往密切,我常常是他诗作的第一读者,并把优秀之作推荐给《诗刊》发表。后来我调到《人民文学》,他则转业到了工人出版社。再后来他调至《诗刊》任副主编,继而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我们则都在作协所属的单位工作,可都忙,倒不如年轻时,有朋友来京他拎着茅台一块儿聚会喝酒了。但每年作协开全委会,或评奖时,我们都会在一起聊一晚上。

  抒雁这一生大体上是顺利的。虽然也曾有过坎坷,转业时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但最终总算有了接收单位,安稳下来。自然,他也有过春风得意的时候,有过被人“修理”和“修理”别人的时候,那些年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伤害与被伤害,总会留下后遗症,令人痛苦。偶然他也碰上点儿挠头事儿,我们见了面,他则说:“唉,我就这点儿毛病,有时也是……”,不禁摇头叹息。

  退休之后,他依然活跃,精神健旺,新作不断。身体似乎已无大碍,东奔西走,亦能沉下心来,写了一部《还原诗经》。他将《诗经》翻译成新诗,作为诗人译诗,自然译得更美。他打破了儒家千百年来对诗之禁锢,认为“诗有邪”,还原“诗”之文化母语的地位,其对《诗经》的重新阐释,被认为是解放了被禁锢的民族诗性灵魂,解决了让民族的灵魂自由歌唱的问题。

  抒雁是以写部队生活的诗成名的。他的第一部诗集《沙海军歌》,是李瑛先生推荐给北京出版社于1976年出版的。他曾获得过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作品奖、全国优秀诗集奖。但他得以声名显著、在全国引起轰动,几乎尽人皆知的作品,却是纪念张志新的政治抒情长诗《小草在歌唱》,使他成为颇令人瞩目的重要诗人,至今已30余年,朗诵会上仍听得人泪流满面。一首诗能有长久的感染力已颇为不易,多少曾经轰动一时的诗章有如爆竹,炸响一下自己也就毁灭了,其后已令人无法卒读,甚至作者自己也羞于再提及。抒雁的诗之所以有长久的魅力,首先在于其真诚地面对世界、面对自己。他以自己的懦弱来衬托先行者的坚定和无畏,确是有感而发,动人心弦。他的另外一些政治抒情诗也有这样的特点,是真情实感,是将自己的灵魂融入其中的有独到感受的写作,没有空泛的抒情,和那种只重题材而没有诗质的作品判然有别,他给中国的政治抒情诗注入了新的生命力,是继往开来的发展。

  其实,抒雁的一些小诗和短章也写得很漂亮,很有内涵。艾青曾写文章称赞他露珠一样清淳的小诗。一些早期的作品,也被作为高考的写作素材予以采用。但因他政治抒情诗的名气过大,乃至于一些好的短诗也被其光芒所掩。

  我和抒雁曾一起担任过鲁迅文学奖以及另一些全国性评奖的评委,在我的感觉里,他是非常重视作品质量、惟求公正,面对不正之风拍案而起的正直者,蔑视蝇蝇苟苟、“功夫在诗外”的钻营者;但对真正的好诗则大加赞赏、拒理力争,正是有这样的评委,才基本保证了评奖的艺术水准,虽然评奖的结果并不都能尽如人意。而在一些研讨会上,诚然对写作者应予以鼓励,但他绝不说违心的话,对作品说实话,其实对写作者与自己都是一种尊重,那种满口溢美之词的胡吹乱捧,恐怕作者都会认为是敷衍之词,都感到难为情。

  去年四月,中国诗歌学会换届,抒雁被推选为会长,他是很想为学会做点儿事,开创出新局面的。只不过因为身体状况欠佳,一些想法尚未能实施。但他定下一些规矩,不允许任何人以学会的名义为自己谋利,重要的事情都经班子集体研究决定,明确了财务制度。比如班子成员不拿或少拿一点儿电话交通费,却给每日顶班的工作人员长了工资。评奖中初评委因工作量大,评委费高于终评委。为有的城市诗歌节题写会名,所给润笔费也交公,自己分文不取。他尽量想为大家做一点儿实事,做个干净的人,为人所敬佩。

  雷抒雁原名“雷淑彦”,因自己不喜欢后两个字,且又有点儿像女人的名字,故自己改为同音字“抒雁”,延用至今。

  诗人逝去了,亲友们都深为哀痛。这几天我常接到朋友的短信、电话,为之惋惜,见面谈起也泪花迷眼,在今天,71岁走得也是太早了点儿。可人们记住了他的诗,那些动人的诗章留了下来,仍有着不竭的生命力。

  小草是不死的,年复一年,总会泛出新绿,人逝去,可小草仍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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