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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成名的小小说作家是靠好作品来诠释自己的艺术生命力的。一个缺乏创作高度的写作者,是不可能在文学史上或公众认可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的。近30年来,尽管有成千上万的人每年写出数以万计的小小说篇什,催生了当今文坛佳话,然而以“精英化”的标准来衡量,恐怕只有少数人才能被冠以“作家”称号,因为他们幸运地写出了具有标高性质的“代表性作品”。
2005年的夏天,我和一群关注小小说事业的文朋好友孙春平、王晓峰、王山、侯德云、宗利华、雪弟、秦俑等,聚集在依傍着白洋淀的任丘市,参加蔡楠的小小说作品研讨会。会后的强烈感受是:小小说的个体写作者,能够独立于文坛了。就其产生的影响力来看,在此前的20年里,前10年小小说领域属于“小小说作者群”的写作,后10年上升为“小小说作家群”的写作,单个的小小说作家,似乎并不具备独立的品格。那时的小小说写作,大都是为了追赶上“长小说”行进的步伐。在急于和“兄长文体”们接轨的过程中,还局限于“内容”上以小见大的开掘,其文体意识,并不能清晰地从短篇小说中剥离开来。
红鲤逃离白洋淀,开始了在岸上的行走。它的背鳍、腹鳍、胸鳍和臀鳍便化为了四足。在炙热的阳光和频繁的风雨中,红鲤细嫩的身子逐渐粗糙,一身赤红演变成青苍,漂亮的鳞片开始脱落,美丽的尾巴也被撕裂成碎片。然而红鲤仍倔强而执着地行走着,离水越来越远。
1997年,蔡楠发表了成名作《行走在岸上的鱼》。这是一篇在当时惊世骇俗的作品,迄今仍有非同凡响的研究价值。评论家王山先生说它是“一篇几近可以传世的作品”,作家宗利华先生说它有着“内容与形式在表达中的和谐统一”。这位被誉为“荷花淀派”新时期传人的青年才俊,通过《行走在岸上的鱼》这篇作品,传导多层面的文化信息。他用诡异的题旨——颠覆了鱼儿离不开水的定律;以唯美的笔调——红鲤鱼望见了水一样的天空,鱼一样的鸟儿,树叶一样漂浮的渔船;用梦幻一般的结构——迂回穿插、意象营造、循环往复的手段,弥漫着诗一般的奇妙效果;用强烈的批判意味——或许这是小小说创作中,最早涉足的环保题材。如果把这篇作品,拍成一条公益性广告,必定令人触目惊心。蔡楠不动声色地解构现代文明在提升人们生存质量的同时,囿于人类无节制的欲望,正在把难以负重的大自然,一步步挤压得窘迫无奈,连鱼儿也出水逃逸。在蔡楠眼里,什么都是可以变异的。所谓文明也是一柄双刃剑。人作为万物灵长,既可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出征服自然的硕果,当然也可以滋生出一种贪婪无度,来吞噬掉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家园。可以这么说,《行走在岸上的鱼》具有经典作品的全部要素,它的问世,标志着小小说写作,正在摆脱那些简单地复制模仿或者短篇缩写式的、小品文式的、幽默哲理式的、针灸式的及概念化的写作窠臼。仅此标新立异之一篇,使蔡楠在小小说领域崭露头角,开始扬名立万。
众所周知,一篇佳作,只能树起写作者的高度,而众多的数质兼具的作品,才能构成写作者的厚度。此后的蔡楠,对小小说文体形式的探索,达到迷恋的程度。《鱼非鱼》是《行走在岸上的鱼》的姊妹篇;《叙事光盘》是A、B面的快放慢放;《车祸或者车祸》《关于年乡长之死的几种叙述》赋予事实多重含义;《我发现你头上有把刀》《关键词》为人的欲望勾勒着无底深渊;《芦苇花开》是一个弥散着浪漫与诗意的故事,白洋淀敞开的胸怀真是宽阔,它无条件地接纳着失意而归的游子,等等。百余篇作品,依然难止探索之路。蔡楠排斥传统的写作手法,认为小小说是一种形式的艺术——形式不仅是内容的外延,而且是内容的拓展与增值。我喜欢蔡楠的《马涛鱼馆》,该篇文风雄健,人物形象硬朗。主人公马涛身上携带着鲜明的时代特征,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有志青年,入城后又出城,对父辈敢于豪迈地说:这城市不是我的,我的家在白洋淀,在千里堤上。蔡楠作为小小说文体的百变高手,这次却一反常态,极传统地用现实主义手法,虽然写得老老实实,却不失分量感。
按照惯常的说法,文学写作似乎已经走向两种极端:一是需要耐得住寂寞,才能苦心孤诣地撰写经典;二是要想当下风光,那就写畅销书,以文化市场需求为第一要义。蔡楠却成为二者兼顾的高手。他用强烈的批判精神,质疑社会病态的作品内涵,来吸引受众的关注目光;又以创新求变的形式,来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这和文坛上诸多缺乏深刻思想,仅对先锋写作形式亦步亦趋的作者,是大相径庭的。
对于蔡楠的由《鸬鹚》《鱼鹰》《老等》组成的《水家乡》系列,著名评论家寇子是这样评价的:“《水家乡》由三题组成,实则一脉相承,大有深意。鸬鹚——鱼鹰——老等,一种鸟三种不同的叫法,颇见作者匠心,演变出三种不同的生存状态。”一只鸟的传奇经历和含义,牵引着读者起伏跌宕的情绪,令人始料不及。众所周知,能源和环保问题,已是摆在地球人面前的无法回避的主题。现在提出的“生态文明”,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人类如果不能进行自身救赎,那只能更早地得到无情惩罚。自《行走在岸上的鱼》成功问世以来,蔡楠屡次想写出续篇,《从乐园飞向乐园》《鱼非鱼》等篇什虽多有可取之处,但毕竟不能与《行走在岸上的鱼》在艺术质量上相媲美。《水家乡》足以让蔡楠锲而不舍的努力得到回报。《行走在岸上的鱼》述说由于人类无节制的捕捞使水里的鱼逃避上岸,无奈成为一种变异的品种。《水家乡》在思想内涵的掘进和艺术探索上则作出了新的努力,在这里赖以栖息生存的丰茂水泽正渐行远去,和人的泪水一齐趋于干涸,野性的水鸟已颓为“老等”,人和动物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怅然垂泪,同病相怜,无处可遁。
在当代小小说领域,蔡楠是能够把传统语言、现代结构和人文精神糅合到一起的一流作家。白洋淀这块丰沛、奇幻的土地,成为生于斯、长于斯的蔡楠的生活史和观察史以及萦绕心头的精神家园。他的“新荷花淀派”作品朴素而沉重,弥漫着湿润的水泽气息,混杂着爱的忧伤和咏叹,不由让人心头掠过一丝战栗。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和优雅的叙述风格,对节奏和色彩的敏感,携带的哲理、寓意、象征意味等,给新兴的小小说文体创新,带来无限度的拓展和延伸。
“荷花淀”文学流派自孙犁先生的《荷花淀》开始,涌现出了刘绍棠(《运河的桨声》)、丛维熙(《七月雨》)、韩映山(《水乡散记》)、房树民(《渔婆》)等一串响当当的著名作家和叫得响的作品,形成独树一帜的浪漫主义底蕴和柔中有刚的美学趣味,有着华北泥土的芬芳和朴素明丽的文风,成为现、当代文学史上风姿卓然的文学现象。作为该流派新时期的传人,年轻的蔡楠虽然无法像前辈们那样,有着打鬼子、斗汉奸和新中国成立初期那种传奇经历以及波澜壮阔的生活阅历,无法超越他们所树立的时代文学丰碑,但在同一个白洋淀的滋润和熏陶下,他寻找出了属于自己的文学天空。
蔡楠曾多次陪我进入白洋淀的苇荷深处。望着这块华北平原上镶嵌的明珠,面对大自然对人类丰厚的赐予,蔡楠的思绪尤显澎湃,眼里洋溢着无限神往。在他的第一部作品集的扉页上,便印着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蔡楠说,千岛湖和白洋淀,正好作为长小说和小小说的注脚:千岛湖水域浩渺深邃,体现出长小说的丰厚博大,白洋淀鸟立苇梢,荷接远天,可以衬托小小说的精致隽永。我在绿荫环绕、游人如织的水泊一角走进“孙犁纪念馆”,拜谒了这位“荷花淀派”的创始人。在该流派的作品展柜里,赫然摆放着孙犁、刘绍棠、丛维熙、韩映山、蔡楠等人的作品集。蔡楠展出的是《八月情绪》和《行走在岸上的鱼》等。
不久前,欣闻《蔡楠小小说研究》出版发行,这是对小小说作家创作劳动成果的极大认同,也是小小说领域的重要收获。毫无疑问,蔡楠是当代小小说领域最具实力的代表作家之一。他在小小说文体形式与结构上的探索和突围,在作品内容上所凸现出来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人类生存环境及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忧患和思考,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在语言上追求优美的意境,飞翔的文字感觉,飘逸抒情且具有非凡的想象力,构成蔡楠小小说风格的一大特色。难能可贵的是,蔡楠在久负盛名的荷花淀文学流派的浸淫中,作为后来者,在创作中注入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就其作品容量来看,即使把蔡楠放在中国优秀短篇小说作家队伍中,也仍然是佼佼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