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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应著名画家赖少其的夫人曾菲大姐之邀,前往她下榻的钓鱼台国宾馆,和她一起商讨由我责编、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赖少其传》的再版事宜。就在那次聚会中,我有幸见到了前来看望曾菲大姐的著名诗人艾青的夫人高瑛大姐。
对诗人艾青的记忆,应该追溯到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刚小学毕业的我,恰逢“文化大革命”。和当时所有遭逢飞天横祸的家庭一样,我的据说是“大地主”的父亲被关进“牛棚”,家被抄了。原来还在学校当大队委的我一下戴上了沉重的“黑五类子女”的“荆冠”。按当时“革命”的号召,我必须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地改造,应该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就在那时,我读到了诗人艾青写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我被深深吸引了。诗人对大堰河——这个可敬可爱的劳动者形象的赞美,对出身地主家庭的“我”的自省,是那样强烈地引起了我的共鸣……尽管当时年少无知的我,并不知道创作出了这样对劳动人民深怀感情的诗歌的作者,那一刻,却正在遭受着运动疾风暴雨般的“洗礼”……
几十年岁月飞逝而过,此后我又读到了诗人的《北方》《向太阳》《黎明的通知》等更多的诗作,对这位诗坛前辈一直满怀崇敬。
那日,在静谧的钓鱼台,见到了多年来心中景仰的诗人的遗孀,真是一种意外的惊喜!已迈入夕阳晚景的高瑛大姐,端庄典雅,正直坦诚,独特的气质风采依然动人。我不经意地忆及了自己的那段经历。大姐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头赞同,或直言她的观点。令我感到,她就像诗人艾青一样,依照对我们这个历尽苦难依然负重前行的民族满怀深情和担当。
在和两位大姐分别时,我还得到了高瑛大姐在她七十岁时给自己留下的一份珍贵礼物:她创作的《我和艾青》这本书。如获至宝的我,当晚回到家中,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
这本传记使我知道了以《大堰河,我的保姆》跃上诗坛的诗人波澜壮阔而又曲折艰辛的一生。知道了他和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爱妻一起走过的风波迭起的情感历程。在当年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为了冲破不幸婚姻的藩篱,如何历尽相思之苦,付出沉重的代价;读到了在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岁月,素来讲真话的诗人如何罹祸,致使新婚不久的夫妻二人一起被下放到有“小西伯利亚”之称的寒冷荒芜的边塞之地,走过了几近生命极限的凄苦岁月。在最艰难的岁月,身为妻子的高瑛,不惜退团和被开除公职,坚定地站在蒙冤受屈的丈夫一边,用她柔弱的身躯,筑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为饱受凌辱的危难中的丈夫,遮蔽风雪。她以女性的柔韧和勇敢,陪伴着这位任由“苦难的浪涛”吞没又卷起的诗坛之子,涉过浩茫苦海,与我们渡尽劫波的华夏民族一起,迎来他生命的新岸。
掩卷沉思,我想到在当时那个煮鹤焚琴的年代,多少不幸的家庭和多难的华夏神州一起沉浮,终致家破人亡;而可敬的高瑛大姐,却以她的无畏、睿智和大爱,挽住了我们时代的一位杰出的歌者的生命,为我们的民族保全了一颗巨星。多想把自己读书的感受告诉高瑛大姐。但是深恐干扰大姐,我最终还是连个电话也没打。
两年后的今天,我的师友、去年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1916~2008经典新诗解读》的诗歌评论家邓荫柯先生向我传递了信息:今年3月将要在北京举行纪念艾青百年诞辰的活动,并且告诉我,他已应邀为纪念集撰写文章,他很想在会前把他编著、由我担任责编的这本书面呈高瑛大姐,表达一份对诗人的由衷敬意。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邓先生,在那场几十万人蒙难的运动中,也未能幸免。但是即使在自己深陷“右派”泥潭的岁月,他还一直心系他深深敬爱着的诗人艾青的命运,担心他在残酷的逆境面前,窒息了创作的生命。直至他又聆听到重获正义和尊严的诗人,用泣血的歌喉,唱出了对这片土地的深沉的爱……在这本近六十万字的著作中,邓先生精选了169位诗人的189首诗加以解读,基本是每人一首,突出的几十位诗人选两首,唯独对他始终心向往之的艾青先生的诗,选取了其中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爱这土地》《太阳》等三首,掬示了他深深的敬爱之情!
在我应邓先生之嘱,与高瑛大姐联系后,尽管艾青百年诞辰活动在即,大姐诸事繁忙,但她仍在电话里向我们表达了真诚的欢迎。
于是,踏着虎年的鞭炮声,我陪同邓先生敲开了位于东四那条小胡同的红漆门。
高瑛大姐的家是一个老北京的四合院,我们在一位男孩的引领下,穿过整洁的院落,进入客厅。高瑛大姐正和中国诗酒协会的许建州先生商谈此次活动的有关事宜。见我们到来,便起身相迎,并向我们作了介绍。邓先生为参加此次活动,此前已和许先生有了几次书信电话来往,没想到,在这里不期而遇了。
分别两年,我见高瑛大姐依然精神健旺。邓先生郑重地把签了名的《1916~2008经典新诗解读》和他的一首新作《新诗八仙歌》,以及那篇记述了他几十年始终萦绕于怀的《我的艾青情结》赠与主人,高瑛大姐微笑着接过,随后去里屋拿出了一本载有邓先生长诗《太阳之子》的《艾青纪念文集》和她所著的《我与艾青》回赠客人。
我环视客厅,墙上悬挂着著名书画家赠予的墨宝。沙发左侧的一角,摆放着著名女雕塑家张得蒂为诗人雕刻的塑像,那面容和神情,每一根线条都显得生动流畅,烘托出风度潇洒、性格奔放的诗人的个性和内涵,使我们宛如感到言谈风趣的诗人还生活在我们中间……
我们的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即将要为之纪念百年诞辰的诗人。高瑛大姐又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令人揪心的日子。她声音低沉地回顾道:他是血糖高,住院发低烧,明天要过生日,今天就病倒了,3月27日他的86岁生日那天早上起来,还刮了胡子,读了孙中山遗训,大家都祝贺他的生日。但是不到9点,他一口痰上不来,就休克过去,马上医生来了,用电击等措施实行抢救,但一直到5月5日,他始终昏迷,在和死神抗争了40天之后,终于停止了呼吸。那时我天天在床边喊着他:艾青,艾青……
尽管已经十多年过去,但那不堪回首的一切,在未亡人眼里,宛然如昨……
我向高瑛大姐提了一个也许是许多人都会问及的老问题:在您的眼里,艾青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姐笑着说:“我给你读一首诗吧,这是我为艾青百年诞辰写的。”
“好啊!”此前,我已了解到从小爱好文学的高瑛大姐,在尚未认识艾青的少女时代,就已在《新农村》杂志上发表了歌颂乡村新貌的诗:《拖拉机开进杨柳湾》。
在我们的期待声中,大姐拿着在一张纸上写就的新诗,用平稳深沉的音调朗诵道:
给我一个梦吧
斗转星移十四年,
艾青,你在哪里?
苦苦思念,无处寻觅,
总是自己问自己。
白天我坐着你的沙发,
夜里我睡在你的床上。
处处没有你,
又处处都有你。
要是你还活着,
那该多么好!
我会像影子似的,
围着你转来转去。
如今——
我和你天各一方,
你看不见我,
我也看不见你。
给我一个梦吧,
让我们相逢在梦里!
我对你说说我,
你对我说说你……
哀思无已,四顾茫茫……听着高瑛大姐如泣如诉的吟咏,我们的心灵都被打动了!相依为命、心魂相守四十载的诗坛伉俪,怎一个情字能了?
高瑛大姐又拿出了那本由作家出版社为纪念人民的诗人艾青逝世十周年出版的纪念集。她翻开厚厚的文集,在艾青高瑛诗选那一栏,一幅盛开的玉兰花照片映入了我们的眼帘,配画的是大姐于2006年3月27日写的题为《思念》的诗。她把这本厚重的大书递给身边的我,请我给大家朗诵一遍。我双手接过,但惶恐于不知怎样表达诗人的情感:
思念
——写在玉兰花开的时候
艾青,我要告诉你
院中的玉兰花又在开花
这是你最喜欢的花
因你,我更加爱护它
我无法留住你
却守住了玉兰花
漫长的十年消逝
花越开越繁华
阴阳界不知相距多远
也许只是一步之差
在玉兰花开的三月
你踏着月光回来吧
看看不尽思念的我
也看看盛开的玉兰花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朴实无华的诗句,传递着人间最真挚的情感。无尽的怀念,无尽的深爱!以至在纪念艾青逝世十周年的纪念会上,当朗诵者朗诵完这首诗时,在场的许多观众都热泪潸然。
由高瑛大姐对先生的真情挚爱,我联想到当年大姐“戴罪”下放时,从未当过医生的她,情急之中,挺身勇敢地为上海女知青接生,以她无私的爱心保住了母子的平安;联想到她对几十年情同姐妹的曾菲大姐的爱。今年,曾大姐不幸突患脑梗,大姐闻讯,不顾自己年事已高,买了往返机票,专程去往广州看望……
这次庆祝艾青百年诞辰的活动,原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但因名额有限,很多人就去不了。想到那么多热爱人民诗人的读者朋友要参加,高瑛大姐决定建议,把会场改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以满足更多的群众对诗人的爱。
艾青是属于人民的,他爱人民,爱这块土地,他应该活在人民中间——说这话时,大姐情动于中。
一个多小时转眼过去,我们起身告辞。大姐送我们走出客厅,在院子里,她指着那株当年她和艾老亲手种下的玉兰树对我们说,这是当年来自浙江诸暨的一位朋友送的,二十年后,已经长成一棵树了。
我们在院子里合影留念后依依道别。
今晚在灯下,我又细细端详着大姐给我的这本诗画汇集的厚重的《艾青》,上面记录着他们在那段流放岁月中爱情的见证,照片上一对当年的诗坛爱侣正微笑着向人们信步走来, 使我不禁写道:
就这样,四十个岁月年轮,
刻下了你们一路相携的身影;
纵使心头有百年老伤,
脸上仍漾着青春的笑容;
纵使遍野荆棘,风雪凄迷,
依然从容地前行;
爱,融化了千丈寒冰,
缪斯之神 ,永远呼唤着光明……
(庄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