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是自古以来最富盛名的“中国故事”之一。这个故事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左传》,后经过司马迁的重塑,尤其是元代纪君祥杂剧剧本 《赵氏孤儿》的出现,它以各种文学形式在民间广为流传。杂剧《赵氏孤儿》篇幅不长,但其强大的戏剧张力和其中蕴涵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使其跻身中国古典悲 剧最具代表性的剧目。法国大文豪伏尔泰和德国文化巨擘歌德都曾被其折服,并亲自进行过改写与改编。
3年前,陈凯歌导演了电影版《赵氏孤儿》;如今电视剧版本也登上了荧屏,即阎建钢导演的电视剧《赵氏孤儿案》。“赵氏孤儿”的故事被一代代人讲 述,可见其魅力已经超越了古今。但人们忍不住要问:在电影版之后再拍这样一部电视剧,其意义究竟在哪里?电影版的《赵氏孤儿》虽采用了元杂剧基本的故事架 构,但实际上却拆解了这个具有史诗性质的古典悲剧,把它变成了一个传输导演观念的现代戏。或者说,故事的核被替换了,而这个核,就是人间大爱和人性至善。 面对一个几乎所有要素都被剧透到无人不知的故事,阎建钢的勇气和担当令人敬佩。我们必须说,敢于面对和创作这样的作品,本身就是一个向传统文化致敬、打捞 传统人伦精神的行动。
当然,改编经典光有勇气是不够的,还需要创造性的智慧。电视剧版首先要面对的困难就是:在将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扩充为符合电视剧体式的长篇叙事 时,如何能做到忠实于原著及其负载的精神内涵?从电视剧成品呈现的效果来看,《赵氏孤儿案》作出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该剧既承传和诠释了故事本身的传统文 化内涵,又创造性地赋予骨架以血肉,使之以前所未有的丰满形态示之世人。
人物形象的塑造是《赵氏孤儿案》用力尤深之处。剧作抛开了为主人公寻找新的动机的努力,把劲使在了将矛盾、冲突及其对人性的挖掘还原到历史语境 里,着力去丰富前因后果和每一个逻辑空隙,程婴、屠岸贾、赵武等等这些本来面目模糊的历史人物,一个个变得立体和丰满起来。或者说,电视剧《赵氏孤儿案》 创造了一个发生这一千古悲剧的历史环境,在战国那个烽火四起的年代里,个人的命运不由自主地裹挟进了国家的命运之中。这样的处理,使得电视剧建立了自己的 大逻辑,程婴的义举、赵武的复仇等一切情节都有其来龙去脉,不突兀。
表面上看,《赵氏孤儿案》依然围绕看似过时的一种传统中国精神——“忠义”——展开,但它绝非只是简单地讲述一个“愚忠”的故事,它的忠,不再 是对个人的忠,义也不再只是对个人的义,忠义的对象引申到了国家的层面,成了大忠大义。在这个故事的另一个核心点——复仇主题上,《赵氏孤儿案》所做的就 不仅仅是继承,更有了极好的发挥,它引入了一些现代的价值观念。或者说,电视剧借助许多现代社会才产生的理念,合理地超越了个人和家族复仇的叙事,把简单 的复仇故事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比如,赵武在最后陈述杀屠岸贾的理由时特别强调:屠岸贾之该杀,是因为他投敌叛国弑君,而非杀了他赵氏家族300余 口。赵武对屠岸贾有着切齿仇恨,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仇恨就破坏国家的法律,在国法与家仇的矛盾中,赵武选择了前者。再比如,程婴在教导赵武时说,忠义是 本,仁善是源,忠义固然重要,复仇固然重要,但如何能不仅仅在肉体上获得胜利,而且在精神上实现超越才是最重要的。因此,电视剧的结局是屠岸贾不仅败了, 而且终于看清自己的罪恶,回到都城,自尽而亡。这些都是原来故事中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这种创造性的改变超出了传统的以“忠义”为最高准则的精神,具有 了一种朴素的“人道主义”色彩。
《赵氏孤儿案》成就的仍然是一个动人心扉的悲剧。屠岸贾自尽之后,程婴亦饮毒酒而死,程婴的死为整部电视剧的悲剧画上了最终的句号。19年前亲 生儿子死去时,程婴已经注定必死,但却活着,他的悲剧不是死,是带着痛苦活着。程婴以他对屠岸无姜的教育,完成了对屠岸贾的复仇:屠岸无姜亲手毁掉了屠岸 贾苦心经营几十年的政治阴谋,这显然比赵武杀掉屠岸贾更富戏剧性,也更有力量。从小受程婴教导的屠岸无姜,最终将“忠义”放在了“仁孝”之前,因而程婴救 下的不仅仅是赵武,还有屠岸无姜的灵魂。《赵氏孤儿案》的悲剧性不再局限于程婴献出亲生骨肉的痛和苟且偷生的辱,而是他19年与国敌家仇日日相对的琐碎和 漫长,是他愚公移山般一点一点打垮屠岸贾的坚持和忍耐。这种悲剧精神,既保存了原来故事的人性深度,又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悲剧色彩,一如俄狄浦斯知晓自己杀 父娶母的命运时的痛苦,一如哈姆雷特面对“存在还是毁灭”的犹豫挣扎。悲剧落幕时,大雪满都城,这既是冤情得雪,又是还世界一片清洁。
《赵氏孤儿案》为观众塑造了一个更亲切、更立体,也更具有代表性的程婴形象。在这部戏里,程婴成了春秋战国时期义士的一个代表,也成了数千年中 国士大夫精神的一个代表。他为上忠,为下善,忍辱负重,舍生取义,而且坚持的是大义。对程婴而言,就算是皇帝的儿子,也不会比自己的孩子更宝贵,但他之所 以愿以自己的骨肉去死,是因为他深深懂得托孤的背后所隐藏的重大文化价值。赵家孤儿不仅仅是赵家血脉,更是国家忠良的象征,是忠良最终必将铲除奸邪的火 种。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程婴在关键时刻献出自己的儿子,才是可能的,也才是可信的。事实上,这种牺牲精神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一直绵延 于中国的历史中,无论是古代还是近现代。个体和家族的复仇,最终消解于国家和民族的和平稳定上,这是一种大义,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种风骨。《赵氏孤儿 案》对今天的中国而言,具有着特别的意义,它不失时机地提醒我们,尽管现在是一个富裕的和平年代,但我们的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不该被抛弃。谁也不能保证和 平是永久的,在国家和民族的危机关头,我们同样需要有献身精神的英雄挺身而出。
“中国梦”,时下正成为人们的共识。这个充满了瑰丽色调的词汇,到底有什么样的蕴涵?笔者看来,“中国梦”的要义之一便是传统文化的复兴与苏 醒。而传统文化的苏醒,绝非是要写古文、背古诗那么简单,其核心是让人们尊重、学习和认同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价值。在这个道德失序、物性崛起、人性矮化的 时代,重温传统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是何其迫切何其紧要。在这一点上,《赵氏孤儿案》作出了榜样。这部戏的大胆和创新之处还在于,它没有因古而古,故意将 台词处理成附庸风雅、诘曲聱牙,而是力求口语化。而且程婴也不再是原来那种悲苦的形象,他更多了一分幽默,一分智慧,这些可能部分观众刚开始看时会略有不 习惯,但如果考虑到观众层次的年轻化,这种尝试反而是积极的。这些创新性改编,都有助于让更多的年轻观众接受这样一部沉重的悲剧,继而更好地理解何为忠 义、何为牺牲。在这样一个信息化的时代,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都在发生日新月异的改变,但总有些东西是不该变也不能变的。在荧屏里充满了哭哭啼啼的家庭戏、 小三大斗原配的感情戏和男女青年的偶像剧甚至是雷人剧时代,拍一部如此严肃的千古悲剧,并且既能完整地保留原剧中的文化内核,又恰当地融进了许多现代意 识,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讨论《赵氏孤儿案》,不能不说说它的导演阎建钢。无论是《秦始皇》《尘埃落定》还是《中国地》,阎建钢的作品总是有着独特的标识:聚焦“大历 史”,挥洒中国精神,具有人文气息和家国气概。《赵氏孤儿案》一剧,集中地体现了阎建钢的导演风格和文化品位。在吐槽历史、拆解历史、戏说历史盛行的当 下,阎建钢固执地选择对历史“正面强攻”。《赵氏孤儿案》开播当天,阎建钢导演在微博上写道:“对自己而言,《赵氏孤儿案》是我的静心之作,敬心之作,精 心之作。一生只有一次面对这部经典的机会,惟有如此。”导演对待历史经典的态度,决定了电视剧的品格。正因为静心,才可以心平气和,而不刻意献媚于观众喜 好;正因为敬心,才有对民族文化经典的尊重;正因为精心,才能够奉献出这部融合了现代意识的古典悲剧优秀之作。
今日中国的电视剧创作,受制于惟收视率至尊的单向度评价体系,先天符合大众趣味的家斗、宫斗、谍战、武侠题材占据了荧屏绝大部分生存空间,历史 情怀、现实承担与诗性品质早就在“重口味”、“轻趣味”前沦为了牺牲品或者不值一提的点缀——传奇止步于传奇,争斗终结于争斗——一切只为刺激观者的感 官,只为感官强刺激背后收视率数据和曲线图。笔者以为,电视剧创作的市场属性固然不可否认,但将市场属性与审美品位截然对立则是一种思维方式上的偏差和错 位。对历史多一份诚意与敬意,对现实多一份热忱,对人和人性多一些思索,在构思上多一些匠心独具的创造,在创作制作上多一些精益求精的追求……对作为一种 戏剧形态的电视剧来说,与市场化所要求的“精彩度”、“观赏性”没有必然矛盾。戏剧有其规律,那就是要张力,要矛盾,要情感,要冲突;但戏剧也有其本质, 那就是要文化,要价值,要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说,《赵氏孤儿案》对经典的创造性改编,是具有典范意义和经典价值的——当兼顾文化审美品位与观赏性的精品剧 创制成为潮流,并以其亲和的面孔获得观众青睐之时,趣味低劣、粗制滥造的“神剧”和“雷剧”,自然会被优胜劣汰的市场法则所汰除。(梁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