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故事一样,要真实地讲述什么,就要首先从“我”开始,尽管这种沉溺在“我”的内部的故事,往往走向更大的不真实。我出生在辽宁东部的一座时间仿佛静止般了的小城。在我成长的年月,没有卫星电视,没有电脑与网络,甚至没有报纸与杂志。在宁静的苍白中,小城贫乏的基础教育,无法满足我莫可名状的求知欲,对于新的、不同的世界的好奇,这只有通过最传统的文学阅读,大量的对于狄更斯、雨果、托尔斯泰等伟大的十九世纪文学的阅读。
和十九世纪的故事相似,文学对于我首先是一种“脱嵌”,和故乡的环境、自己的家庭、古老的礼仪风俗与情感结构的脱嵌。通过阅读,在东亚的边缘地带,我慢慢熟悉千万里外的伦敦和巴黎,而周遭的一切变得灰暗下去了。脱身而去的方式,是通过高考,考到名牌大学的中文系。然而,嵌入名校的中文系,意味着文学不仅是一种信仰,一种救赎,更是一种体制化的生活方式。从本科到博士——“80后”一代批评者几乎共享的人生轨迹,文学的魅力渐渐变得黯淡。在高度专业化、分工化的学术体制里,文学批评分裂成毛细血管般的无数支流,没有对话,没有读者,每一篇完成的文学批评,都像一封寄向深渊的信,轻飘,空洞,没有回响。未来的路则像大理石铺就一样笔直而明确,也像大理石一样坚硬,在安稳中耗尽热情。
回顾自己往昔微茫的通过文学的挣扎,不过是更为广阔的现代性方案的极小的一部分。自己以为走在一条与众不同的奋斗之路上,其实是这个时代最主流的剧本。一切都像瓦砾一样从大地上被神秘的力量吸起,重建新的世界。这种脱嵌,我们这个时代称其为“自由”;这种重构,我们这个时代称其为“进步”。
迎合着个人主义的时代,个人主义式的文学十分受到欢迎,从路遥重写“人生”的故事开始,到郭敬明营造“小时代”的“幻城”结束,从陕北到上海,从黄土地到外滩,“自我”的文学成为这个时代柔韧的底色。走不出“我”,无论我走到哪里,走了多久,还是依旧被封锁在宁静的苍白中,这无法欺骗自己。
作为一个80后的文学批评者,我理解并且尊重父辈的批评观。他们在自己的青春岁月,刚刚从一个梦魇般的共同体中挣脱出来。对于现实主义的怀疑,对于语言变革的热切,以及对于纯文学的追逐,都在回应着笼罩着童年的“文革”浓重的黑影。父辈的批评同样从“我”开始,但这个我带有普罗米修斯般的悲情与壮丽:“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文学批评之所以在80年代迎来了黄金年代,在于有着巨人般的关切。
父辈的文学批评无疑是光荣的传统,不过,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故事。对于我这一代人而言,建基于“文学性”的普遍主义神话,已然暴露出内在的封闭。然而,这并不必然召回左翼批评。左翼批评背负着过于沉重的历史债务,缠绕着过于情绪化的恩怨纠葛。同时,在复杂的历史环境中,要警惕左翼批评蜕变成丧失左翼真正精神内涵的辩护术。而且,文学批评固然应该向宏大的历史空间敞开,但不能被国家叙述所吞噬,不能成为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的附庸。文学批评的第一要义是“形式批评”,这将既区隔开业余读者的读后感式批评,又区隔开其他学科过于自负的跨界批评。同时,文学批评在“形式批评”的基础上反思“形式”的历史性,通过语言、情节与叙述形式的分析,进入到社会历史分析。这也将证明左翼批评之外的社会历史分析不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
这种批评的使命,一言以蔽之,即是通过文学,重建个人与共同体的关联。为共同体而奋斗的文学批评,让我们彼此理解、互相关联、真实地生活在历史中的文学批评,既是美的,又是政治的,因这是人性的批评,完整的、尊重人性多个维度的批评。不消说,这种批评观无疑是一种调和,包含着辩证超越文学批评之分裂的冲动。
我这几年的初步尝试,是关注当代文学中的“反讽”,考察王朔、王小波、韩寒这条隐蔽的文学传统。“反讽”是克尔凯郭尔所谓的历史转折的第一步,也往往是新的文学出现的第一步。“反讽”无法重建什么,“反讽”是虚无,是历史尽头的剩余,是崩溃了的自由。这种自由焚毁一切的同时也焚毁自身,叙述变成狂欢般地编织-拆解的自我游戏。怎么借助“反讽”对于陈词滥调的清洗、同时穿越“反讽”走向真正的共同体?这个问题我暂时没有找到答案。我只是注意到在我们这个喜剧时代,王朔、王小波、韩寒笔下的主人公始终在路上漂泊,他们回不去了,似乎也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