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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怡——“中国最美丽的女性”

//m.zimplifyit.com 2013年05月17日10:52 来源:河北日报 唐明生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走进秦怡家的那一幕。

  那是一个下午,提前预约了采访时间。我到时她已站在客厅门前迎接。“秦怡老师……”像许多人公开称呼她的那样,我也叫她“秦怡老师”,以后无论在电话中还是会面时,我都这样称呼她,没有世俗式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你喝茶,刚泡的茉莉花茶,蛮好喝的。”进入客厅,我刚在硬木沙发上坐下,秦怡老师边说边将茶几上的一杯茶推到我面前,然后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她的头顶上方是一幅她的油画肖像。

  面对她的平易近人与和蔼慈祥,先前有过的拘束感和陌生感全都消失了。接下来的交谈也变得格外亲切轻松,像是和家中一位长辈在交谈,又像是和一位交往多年的老朋友在叙旧。

  舞台上的“战地护士”

  人生如戏。那幕启幕落的一幕幕戏文,犹如人生的一个个片断。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每个人都演绎着不同的人生。九十一年前,在迎接财神爷的爆竹声中,在上海南市一个衰败的封建大家庭里,一个刚刚降临人间的小生命发出了她的第一声啼哭,拉开了她人生的序幕。她就是秦德和,后改名秦怡。

  1991年,由秦怡任董事长的上海影视公司筹拍一部以上海浦东开发为背景,介绍上海的昨天、今天与明天的电视片。参加拍摄的同仁建议,以秦怡寻“根”为线索贯穿这部电视片,会拍得更有趣味。秦怡同意了。不久,一部名为《城隍的后代》的电视片正式开拍。秦怡重踏老城,寻找故居。秦怡说:“世事沧桑,老城巨变,忘不了的是儿时的点点滴滴。”

  镜头在时间隧道里向前推进。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16岁的秦怡,高中还没毕业,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在夏日的一个清晨,提着一个拉链包,只身离家,辗转来到重庆。秦怡不想当亡国奴,她要上前线,做一名战地护士!

  抗战时期的重庆,云集了一批全国知名的文学艺术家,他们创作演出了一批话剧,借古喻今,抨击时弊。一次,秦怡去看话剧,碰到了应云卫和史东山,两位大导演看到秦怡的长相气质,邀请她当演员。这多少有些突然,秦怡并未放在心上。随后抗战的话剧看多了,秦怡对那些搞话剧的人萌生出一种尊敬与信任。她亲眼目睹日军侵略上海,多少人被杀害了,她恨透了日本军国主义,因此抗战心切,急切盼望胜利的消息。如果当演员能演抗日戏,秦怡是愿意的。就这样,秦怡到重庆三个月后做出了抉择——— 当一名演员。用她的话说,是在舞台上去当一名“战地护士”。这个决定其实跟她自幼热爱文学也是分不开的。

  秦怡第一次上台演出的是应云卫导演的话剧《中国万岁》,一部鼓舞群众参军抗日的戏,她演一个要求参军抗战的热血青年。尽管秦怡对自己第一次在舞台上的表现不是很满意,但应云卫慧眼识英,断定秦怡是个可造之材,遂悉心培养,成为秦怡艺术道路的领路人。

  1941年,皖南事变爆发,应云卫奉命筹建中华剧艺社,邀请秦怡参加。秦怡毫不犹豫地接受邀请,从此她把“中艺”当成自己的家,把舞台作为自己的生活天地,在既艰苦又很艺术的环境中成长。

  中华剧艺社的开锣戏《大地回春》,写的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民族抗日洪流唤醒了深受封建礼教束缚、过着压抑生活的两位女性,发出了“我需要自由,我要重新做人”的时代心声。秦怡演主角黄树蕙,一炮走红。该剧连演22场,场场客满,轰动重庆。之后,“中艺”不断排练新戏,秦怡一部接一部地上戏,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一律尽心尽力,虚心向同台的老演员学习,成功塑造了一批具有不同艺术个性的舞台形象,受到了观众的拥戴。岁月的洗礼与舞台的锤炼使秦怡的表演艺术逐渐走向成熟。

  1943年5月,秦怡和白杨、舒绣文、张瑞芳一起,被誉为大后方话剧舞台的“四大名旦”。

  从艺术舞台走向电影银幕

  2012年夏天,《秦怡传》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漂亮的封面,大气的开本,精美的装帧,作为作者我自然是高兴的。书的腰封上有一句话:周恩来总理称秦怡是中国最美丽的女性。以我的理解,这“美丽”不仅是指形象,而且指性格和心灵,同时也包括她所扮演的各种美丽善良的女性形象。从1943年荣获“四大名旦”到2009年被评为中国十大女杰,这“美丽”跨越了半个多世纪。

  在秦怡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中,最令她难忘的是《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桃花扇》是我国著名的古典悲剧之一,主题是“借离合情,写兴亡之感”。1944年底,为宣传抗日救亡,抨击国民党顽固派假抗战真反共,“中艺”把它搬上话剧舞台,具有现实意义。秦怡在剧中演李香君,把一个风流名妓的气质、风度和爱国情操糅合在一起,超过了她以往演出的任何一部戏,获得了很高的评价。

  当年,剧作家陈白尘的话剧《结婚进行曲》也给秦怡带来巨大的声誉。这部戏剧主要讽刺当时大学生毕业即失业的社会现实,风格是喜剧也是悲剧,秦怡演女大学生黄瑛。一流剧本,一流导演,加一流演员,故事又是反映现实的,演出大受欢迎,连演两个月,场场满座。然而,长时间的过度劳累,使秦怡的嗓子哑了,不能发声,剧组想用B角演员替代,观众坚持不答应。为了不辜负观众的厚爱,秦怡带病上场,用气声像演哑剧一样演完全剧,创造了话剧舞台的奇迹。

  在成都,秦怡迎来了抗战胜利的一刻,和所有中国人一样,她欣喜若狂。一个强烈的愿望爬上心头:赶快回上海,和爸爸、妈妈与姐姐团聚,她太想念他们了!但因受兄弟剧社的邀请,秦怡必须先从成都回到重庆,参加话剧《清明前后》的排练演出,然后才能启程回上海。在《清明前后》中,秦怡和演员赵丹有了第一次合作。同是上海老乡,演戏之余,两人常在一起憧憬未来,相约回到上海后一起拍电影。

  正在此时,秦怡接到家中来信,家里生活极度困难,已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一家人盼她早点回家。读完家信秦怡一刻也等不及了,恰好由于国民党当局的破坏捣乱,《清明前后》被迫停演,她便抓紧踏上了返回上海的行程。

  和八年前离家出走截然不同,作为“四大名旦”之一,秦怡一回到上海,一些电影厂的老板纷纷登门找她拍电影,一个让她纵横驰骋的新舞台正热情地向她招手。

  抗战胜利了,各路文艺工作者先后回到上海,素有“东方好莱坞”之称的上海,很快出现了又一次电影创作的高潮。在此情况下,国民党当局为扩大对电影事业的垄断,加紧排挤民营公司,迫害进步的电影工作者。为反击国民党官方对电影事业的垄断,地下党组织希望秦怡到民营公司去拍片,用她明星的身份和政治观点,团结影响其他电影工作者,以开辟进步电影运动的阵地。秦怡欣然接受了民营公司的邀请,参加影片《忠义之家》的拍摄。

  1948年春天,秦怡在影片《母亲》中饰演母亲,从二十几岁演到七十几岁,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标志着她完成了从一个舞台表演艺术家向电影表演艺术家的转换。

  从舞台走向银幕,是秦怡艺术生涯的一个重大转折,在一部接一部的拍片实践中,她喜欢上了电影。

  从事业巅峰到天降厄运

  秦怡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从前没有到过农村、工厂和军营,不熟悉农民、工人和解放军战士,在成为人民演员后,如何才能演好地地道道的工农兵角色?秦怡面临着全新的考验和挑战。

  在新中国电影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秦怡接连参加三部影片《农家乐》、《两家春》、《马兰花开》的拍摄,她饰演的拉英、坠儿和马兰都是新时代的工农兵形象。为从思想上拉近自己与角色的距离,秦怡认真学习,深入生活,寻找、体验角色的思想与感情,倾尽全力演好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用今天的眼光看,秦怡饰演的这三位新人物,由于特定时期的社会需要,其宣传意义均大于艺术价值,有公式化、概念化倾向,但秦怡当时以新的面貌出现在银幕上,获得了许多人的高度赞扬与肯定。

  正因为如此,解放初期的秦怡感到事事顺心,一个劲儿往前走。仅1958年、1959年短短两年时间,她连拍四部电影,演出两台话剧,艺术创作达到了巅峰期。《青春之歌》中的女革命者林红,戏不多,秦怡以精湛的演技,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视死如归的气概,赢得了观众、同行与文艺界有识之士的极高评价。周总理看了影片后对秦怡说,你看吧,林红这个人物,人们是不会忘记的。直到今天,秦怡在谈到她自己所喜欢的人物形象时,按时间顺序排列,首先提到的总是林红。

  在后来所拍的一系列影片中,能像林红一样让秦怡感到满意的,还有《浪涛滚滚》中水利工地的党委书记钟叶平。围绕这一形象,秦怡听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许多赞扬之声。只是这部影片在拍摄时,秦怡参加拍摄的另一部影片《北国江南》在报纸上被公开批判,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即将来临。

  正当秦怡用一颗真诚的心去拥抱生活,努力塑造更多的新人物形象时,一场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暴风雨真的来了!此前,秦怡已连遭厄运:儿子金捷疯了,她本人患了肠癌,好不容易从这两件打击中挺了过来,更大的厄运又从天而降。此后,先是抄家、批斗,接着隔离监护、下干校,没完没了的检查交代。身处逆境,秦怡坚持原则,实事求是。她一生清白,从不做亏心事,既不怕别人栽赃诬陷,也绝不栽赃诬陷别人。待到撤销隔离监护回到家中,丈夫金焰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儿子金捷不断发病,母亲受惊吓不幸去世,专案组成员竟然不告诉她。这种痛苦、窒息难忍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留在秦怡的记忆之中。

  虽然如此,秦怡对未来依然充满信心。她相信,生命的春天一定会到来!

  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长达十年的浩劫彻底结束,秦怡再次活跃在舞台和银幕上。

  复出之初,秦怡的身影主要出现在各种舞台演出中,用她的诵咏吟唱,歌颂春天的到来,抒发心中的豪情。两年时间不到,秦怡参加了上百场节目。那发自肺腑的铿锵之声,让人听得泪流满面,热血沸腾。观众为此奔走相告:秦怡还活着,她还是那样的漂亮!

  从1978年6月在影片《风浪》中演渔轮厂党委书记,到2008年5月在影片《我坚强的小船》中演老奶奶,相继拍了十三部影片和《上海屋檐下》等六部电视剧。在这些影片和电视剧中,秦怡演的配角比主角多。难能可贵的是,那些只有一场戏或几句台词、几个镜头的配角人物,一经她饰演,大多光彩照人,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秦怡戏称这是“跑龙套”,公开声明 “ 我 喜 欢 跑 龙套”,充分体现了一个表演艺术家的高尚艺德。

  不仅拍电影,直到九十岁时秦怡还动手写电影剧本。一个关于知识分子在恶劣环境下顽强奋斗的故事,深深打动了秦怡,在心中牵挂了十多年,她要把它搬上银幕。反映人和环境的抗争,有现实意义,可以让更多的人受到感动和教育。

  鉴于秦怡对中国电影所作出的突出贡献,自1995年中国电影诞生90周年纪念起,她先后荣获中国电影世纪奖、终身成就奖、国家有突出贡献艺术家等荣誉称号。对此,秦怡十分淡然:“这个奖,那个奖,奖励的是过去的成绩,关键是今后要加倍努力。”

  跨入21世纪,秦怡的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她的身影不断在各种纪念、庆典、慈善、义演等会议或活动中出现。秦怡认为,人家盛情邀请,她去朗诵一首诗,或讲几句话,大家高兴,好像会议或活动因此就比较成功。所以,只要抽得出时间,秦怡总是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

  2007年3月7日,儿子“小弟”因糖尿病并发症不幸去世,时年59岁。自16岁那年得了精神分裂症,“小弟”长年在病中度过。秦怡在《孩子与我》一文中写道:“如果我对他什么也不理不干,他一样会来叫着妈妈;即使我为他呕尽了心血,他也只是像平常一样地叫我妈妈!”秦怡就是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与儿子相依相伴。忽然间儿子走了,秦怡感情上很难接受,但她很快抚平心中的伤痛,代之而起的是一份大爱,“小弟”不在了,在时间和精力上她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参加更多的会议和活动了。

  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秦怡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看有关灾区的报道,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房子毁了,活着的人缺吃少穿,一幅幅画面令她的心揪成一团,止不住的泪水直往下流。

  她不断思考着该为灾区人民做些什么。几天后她应邀赴京参加中国电影人赈灾义演,当场表示捐款20万元,义演结束回到上海,她马上叫女儿把钱送到上海慈善基金会。

  从人生之初到白发苍苍,从年轻女学生到高龄老艺术家,秦怡一如既往,个人的脉搏始终搭着国家、社会与时代的脉搏,同呼吸,共命运。

  唱不尽的“永恒之歌”

  我经常在秦怡家那间客厅中,听她娓娓而谈,谈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的离家出走、她的演戏(拍电影)、她不同时期的理想与追求,当然也谈她的爱情、婚姻与家庭。好几次交谈结束,走出她住的那幢大楼,马路上已是华灯齐放,沿着街道我缓缓而行,脑中不时再现刚刚逝去的一切,心中更多了一份对她的崇敬。

  九十一年的人生,无论是理想追求还是个人情感生活,秦怡老师都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但她始终勇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生活在哺育她成长的这片热土上,又深深地爱着这片热土。

  秦怡对人是宽容的。当我列出她传记的写作大纲向她征求意见时,她说:“怎么写是你的事,我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有一点请你注意,千万不要为了抬高我去贬低别人。”后来的写作中,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我遵循不抬高、不溢美、不损人的原则,力求写出一位真实的秦怡。

  自16岁那年登上舞台,75年的演艺生涯,秦怡老师共塑造了舞台和银幕主配角形象70余个,她们横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年龄,从年轻少女到老年母亲,从旧时代的艺妓到女革命者,人物形象千变万化,人物性格多姿多彩,她演什么像什么,既显示了塑造人物的扎实功底,又体现了在表演上所取得的卓越成就。而今,91岁高龄的她念念不忘的还是形象塑造。

  记得去年正月初五晚八点,中国文学艺术界举行新春大联欢。节目开始,秦怡、贾作光、王昆、李默然等一批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上台,每人说一句话,讲自己心中的祝福。秦怡年纪最大,第一个发言,她说:“我想再有一部自己的电影新作品,鼓励自己为电影事业继续向上奋进。”她这样说并非空穴来风,其时她正着手修改一部电影剧本《青海湖畔》,故事讲人与环境的关系,主题是向科学家致敬,她演一位中方女工程师。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秦怡老师二十多年前写过的一段话:“在这么一大堆要做的事情面前,也许我会遇上种种困难,产生种种苦恼……但是我仍然要以满腔激情去拥抱事业——— 事业,是一支我永远唱不尽的永恒之歌。”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始终唱着这支“永恒之歌”。惟其如此,她才不愧为中国最美丽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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