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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春的长篇小说《天砚》①展示了她对神秘主义文化的独到发现与感悟,作家不遗余力地揭示着世界的神秘与神奇,表达对自然的敬畏,对历史文化遗产的追问,对宇宙神秘真谛海阔天空的猜想与浩叹。小说有比较浓厚的神秘文化氛围的营构,有对异兆的刻画,也有对太湖神秘人生体验的诗意描写,更有对直觉与梦幻的尽情渲染。小说充满了人生禅机。
《天砚》描写公安人员马乐和助手单建平为调查一起文物走私命案,到太湖中一个充满神秘色彩、还不能算作完全开化的孤岛——地脉岛上调查,借以反映改革开放给孤岛带来的深刻变化,展示太湖地区淳朴的民风民俗和丰厚的文化积淀。小说由一个推理探案的故事揭示了生活中充满误区的哲理:“可以说生活本身恰恰是由许许多多的案件组成,每个活着的人,随时随地都在破案子。”预感、直觉、意外、偶然共同织成的迷宫到了最后竟然是因为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件水落石出,进一步证明着命运的玄机,“一切事情都有它的规定性,时间不到,是不能了结的”。
作为初涉侦破小说创作而论,《天砚》无疑是成功的,而且相当出色,她不但在设计故事上颇费苦心,不落俗套,文字上也显得从容老道,尤其那种冷静客观的叙述态度以及冷峻的笔调,作为侦破小说进行解读也是一流的。侦破小说是通俗文学中最受欢迎的体裁之一,是以案件发生和推理侦破为主要描写对象的。此类小说主要写具有惊人推理和判断智力的人物,根据一系列的线索,解破犯罪的疑案,它的结构、情节、人物、甚至环境都有一定的格局和程式,因此它也是一种程式文学。《天砚》努力探索人类问题和社会现实,寻求犯罪的根源,主张伸张正义,具有比较明确的情绪指向。《天砚》突破了侦破小说的一般格局,它不过是借一个精心结撰的侦破故事来写太湖地区的自然风貌与风俗人情,写故事背景开放中的闭塞,现代中的古老。所以,我们对《天砚》的阅读可以从多个角度渗入。小说情节扑朔迷离,悬念强烈,既充满妖异、诡谲的气氛,又有着合情合理的推理判断;既以荒诞、幻想的浪漫制胜,又能深刻地把握人物的心理,推理严谨。作品对风土人情着墨甚多,情节也颇具地方色彩。小说开篇留布悬念,直到最后才使人终有所悟,同时,不铺染凶案场面,凶案只是故事引子,小说触及社会生活重大问题,涉及普通人的道德面貌。侦探小说是一种智力的竞赛,作家与读者斗智,像玩牌一样,得循规蹈矩,不能使用欺诈的伎俩。它的构思要新颖独到,布局要合情合理,如此方能吸引读者,同时使读者心服口服。写侦破小说有许多规例,这些规例是不成文的,然而很明确,这是每一个尊重读者的作家应该遵从的。《天砚》对于犯罪行为以及罪犯心理活动更是有着一般人难以比拟的敏锐的洞察力,小说不单描绘事件本身,而且更注重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
侦破小说作为一种小说的独到样式,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是一种创作范式特殊的文体,具有与众不同的美,其中,曲折美、繁复美、激烈美、惊险美、智慧美、幽默美等等,融汇编织成了一个奇瑰的艺术世界,使侦破小说成了小说艺术世界的一朵奇葩。它不仅受到不同层次人们的喜爱,其审美价值也越来越被更多的人所认识,文学地位不断提高,小说家和理论家给予它越来越多的关注,有意识地推进侦破小说艺术的发展。凡有侦破小说阅读经历的人都知道,读侦破小说,最大的收获就是要勇敢的去思考和想象,还要认真观察,通过逻辑分析得出结论。我们可以把侦破小说比喻成一道难题,侦探的任务是通过种种方式去破解题目,题目的答案只能在最后揭晓。读者最关心的是“谁是真正的凶手”以及凶手是被怎样判断出来的?其实,里面的人物,凶手除外,也在彼此猜测,从这方面来讲,我们和里面的人物没有区别。优秀作家要讲究这种场面的塑造,紧紧抓住读者,让读者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但是,我们不能被假象所迷惑,因为作家总在误导我们,搅乱我们的思维,事实是,侦探最清楚,也就是作家是其中的幕后策划者,侦破小说也就成了作者与读者之间所玩的“警察与小偷”的故事。如此,还会有人喜欢吗?问题恰好在这里,作者非常巧妙的布置各科“陷阱”,语言执掌在作者手中,他利用自己的语言不知不觉地让读者跟着他的节拍走,当你恍然大悟时,凶手会原形毕露,而你在确知答案时,也会有类似惊呼“为什么我当时没想到他就是凶手呢?为什么我没觉察到凶手有什么不对,而侦探却能知道?”答案就在这里,这些细节都已经被作者所掩盖,只不过他的技巧很高,你发现不了罢了。范小青《天砚》不在于案件侦破本身,她的设想是借侦破小说的外衣,来写中国的现实社会。小说很刻意地把警员马乐塑造成一个知识相对全面又喜欢上进的形象,其助手单建平也是喜欢动脑筋想问题的主,两人都知情识趣。范小青有一种人物定位:主角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因为她需要他思考。对于社会的现实问题,他不一定要有答案,但是他必须具备思索的能力。
福建省某市公安局在侦破一桩人命案的过程中,发现这个杀人案是几个走私犯之间因为分赃不均斗殴引起的,吴长根是两名受害人之一,他是太湖地脉岛人。福建警方数次深入地脉岛调查,却一无收获。这个进展不下去的案子就转到地脉岛所归属的这个城市的公安局。那边因为人命案已经结案,似乎不想再啃这块硬骨头,而这边可能觉得这块骨头并不硬,而且还是相当有肉头的,所以一拍即合,接下了这个案子。领导向马乐交办这个案子,之所以把这个案子交给马乐,让27岁的他独立办案,是因为马乐比起别人来至少有两个以上的有利条件。其一,马乐毕业于警校,他的毕业鉴定认为他有较强的文物鉴赏的能力,其实在校期间包括实习期间,他并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异常的才能,或许这仅因班主任不想全班学生评语不至于单调重复或希望学生各有特长而临时加上的,但不管怎样,这句评语此时却成了他办案的有利条件之一;其二,地脉岛的土话十分难懂,独特而奇异,马乐的老家在与地脉岛相距七、八里的南山半岛上,地脉岛上的人要出远门,第一站就是南山,所以时间长了,南山人对地脉岛古怪的土话便也略知一二,比如马乐的爷爷马顺昌在家里讲话,常常就会冒出几句地脉岛的土话来。这也是马乐的有利条件。所以马乐接了这个案子,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而自然。故事框架就是马乐为侦破吴长根文物走私案两次到偏僻小岛地脉岛调查。马乐的第一次调查发现,吴长根出生在地脉岛,父母早亡,成为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当过兵,在部队不得意,复员回乡后不久又离婚,随即离乡到外闯荡,常往返于福建沿海同太湖地区之间,地脉岛成为他太湖活动区域的中心,外人猜疑他从事文物走私活动,死于非命。小说的情节安排和推理过程都显得丝丝入扣,扑朔迷离、扣人心弦又不落俗套。小说随马乐的侦破工作的进行延展自身的情节。
近二十年来,中国当代文学似乎一直很热衷于对隐秘未知世界的描写,津津乐道地向读者讲述着通灵的动物、不死的灵魂、神秘的预言,还有林林总总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侦破小说作为通俗文学,在文坛的确引人注目,其中许多神秘的东西总那么令人着迷,包括作家与读者。当代中国许多同类小说似乎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在人的理性经验之外的飘忽而抽象的世界。它通过对现实世界的某些人和物的暗示传递信息,进而影响甚至主宰着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体现这种创作倾向的作家很多,如余华、莫言、孙甘露、洪峰、苏童、格非等一大批作家在“先锋”旗帜下,向读者讲述着几乎同一类型的故事,乐此不疲地制造着神秘。侦破小说充满了神秘,生活中真实的案件太曲折复杂了,远远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作家在这些离奇复杂的案子面前,跟不上节奏,集体麻木了。《天砚》却能够抽丝剥茧,步步逼近案件真相。一时间,整个案情与我们一开始得到的信息整个地颠倒了,马乐发现了与吴长根一案关系不大的另外的案情。
范小青的作品大都是从底层人物写开去,多写行走生活与都市普通百姓,写他们平淡的生活,写他们的人间大爱,这种回顾或许令她自己都吃惊,我想除了她对市民百姓所注入的那种深入的欣赏之情之外,毫无疑问,还因为她本身就生活在那种环境之中,抑或说成是她对自己的欣赏与发现。《天砚》叙述人们熟识无睹的平常生活,意在从民间发现可以抗衡城市物化的力量。《天砚》的出现,改变了范小青原有的叙述方式,她写侦破小说,在文学界无疑是一桩新闻。小说关注的依然是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却具有神秘主义的倾向,又把一桩普通的刑事案件,贯穿于宏大的社会变迁背景之中。蛮荒的小岛变成了优美的景区,血迹斑斑的命运写在纸上却清澈如水。而这些正是得益于她的神秘主义,得益于她对地脉岛这个神秘之地的讲述,和对吴长根形象的描摹。正是吴长根、戴阿宝、谢湖、马福康、吴小弟们与太湖自然的挣脱不开的关系,使得范小青得以从容的转换笔触描述,因为这也是太湖中的一切——生活的琐碎。正是因为吴长根案件带来的神秘的启示与作家自然情感暗合,促成了这部作品的产生。在作家的独特视角的关注下,我们看到了一种超越了世俗状态的自然书写,超越了人们固有的浅见。人们回味着自己珍视的人生内容,同时坦然面对着流逝又面对着来临。吴长根、戴阿宝、谢湖的悲剧命运,是由于他们所处的位置及人生选择造成的,自然与人沟通的位置上,他们就面临着个人的困境与群体的困境。他们只能解决其中一种,而这种选择就意味着对个体的牺牲,在这种牺牲中,人作为个体被书写,常常使人性中的污秽渐渐显露无遗。《天砚》对人物的描绘,全部是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看待,看待他们在欲望中的煎熬,看他们的痛,这些对痛感的描绘刺痛着每个脆弱的心灵,这种痛感正是来源于对于貌似神秘的物象的人间化描述,因为这些痛是每个人都会有的。这些痛感的产生是由于选择,选择的痛感要远远超过痛本身,这些痛感有着个人的选择和命运的选择,是个人与命运角力下的产物。这些神性的痉挛成为吴长根们挥之不去的痛楚。
随着马乐对案件调查的深入,读者面前出现了由吴小弟、戴阿宝、马三爷、潘能、吴长根女人讲述的五个截然不同的吴长根形象,让马乐及其助手单建平难以判断,范小青没有把吴长根定位为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这是十分明智的。所有优秀小说都在写非常世俗化的生活,可是有的小说家常常认为自己不该写熟知的东西,结果创作的人物大多缺乏真实感。人物在不该凶暴时却非常暴戾恣睢,说明作者根本不懂怎么写暴力。除了那些残酷无情类的侦操小说外,没有必要让主角那么凶残或充满暴力,实际上,当人物表达出对暴力的厌恶时,同样会让人感兴趣。并非所有的侦操主角都得像橄榄球后卫一样非得显示出野蛮争斗的嗜好。吴长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读者面前五个吴长根的相同和不同处分别如下。
相同之处:
其一,吴长根为人处事很受欢迎。他助人为乐,心地良善。在吴小弟、马三爷、戴阿宝,尤其是吴长根在外地结婚的女人的讲述中,这一点尤为突出。但潘能除外,他认为吴长根从小就有些劣迹,比如卖掉自己送给他的钢笔,但钢笔事件本身并不明确,因为潘能没有说为什么吴长根卖钢笔,或者卖了钢笔的钱派了什么用场。或许,他就是为了帮助别人才卖的。所以在吴长根乐于助人这件事上,基本是统一的。当然,也可能几个人出于各自的目的,美化、包庇吴长根。
其二,吴长根不仅乐于助人而且胸襟开阔、豁达大度。戴阿宝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证明是:尽管以前吴长根的丈人瞧不上他,但当他有了钱还是帮丈人家造了新房子。还有吴长根曾向戴阿宝借钱被拒,但吴长根并未耿耿于怀,计较不放。
对于这一优点,尽管几个人叙说较为一致,但仍有疑点,如果吴长根果真如此,那么他何至于分赃不均而斗殴致死呢?
其三:吴长根的经历,五个人的说法是相同的——孤儿、初中毕业、劳动、穷、十九岁结婚、夫妻感情不好(他不喜欢那个女人)、二十岁参军、当兵五年、复员在地脉岛呆了半个月成为他给人一生的记忆。
其四:吴长根出去后在外面做过不少营生,最后做古董生意。
这最后一点除了马三爷的答复比较含糊,其余四人都承认。
以上是相同之处,但也只是相对的相同,相同之处仍然是有不同的地方。
那么不同之处呢?
不同之处:
其一,关于吴长根当兵五年的表现。村支书吴小弟说他表现好,而船老大戴阿宝说他表现可以但不得志,退休教师潘能干脆说他表现不好。
根据实情推测,戴阿宝的说法比较可信,吴小弟和潘能的说法明显不可信。
其二,关于吴长根有钱无钱的问题。潘能是信口开河的,说用麻袋装,有几十万、几百万,不可能。因为事发以后,查出来吴长根家里现金加存款总共才三千多元。
戴阿宝说吴长根的钱用在别人身上,比较可信,因为这是事实,但吴长根是不是真的自己只留了几千元钱呢?会不会另有所用、另有所藏呢?
吴小弟说他不清楚吴长根有多少钱,听上去很实在,但也很滑头。
其三,关于吴长根出去以后是否经常回岛。戴阿宝和潘能说常回来,吴小弟和马三爷说不常回来,而吴长根的福建女人则肯定了戴、潘的说法。
其四,关于吴长根有没有在地脉岛弄到古董。也是戴阿宝、潘能、吴长根的女人肯定,吴小弟、马三爷否定。
这相同和不同说明了什么呢?五个人,五个故事,五个角度,五种态度,马乐觉得其中吴小弟的说法比较活络、圆滑,既不否定又不肯定,既承认又否认,叫人抓不住确实的东西。倘若以吴长根女人讲的故事基本真实为前提,对比起来,最接近真实的应该是戴阿宝讲的故事。马乐以为最可疑的是戴阿宝,而戴阿宝偏偏讲了最多的实话(当然最关键最主要的即与他自己的关系却没有讲)。
这些故事似乎都根本没有进入本案的关键部位。
《天砚》是范小青同时也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充满玄奥的长篇小说,成为人们谈论先锋文学常常时引以为例的一部佳作。在诸多小说家作品中,我一直向往着被一个作家的激情所打动。在这部小说里,我并不认为玄奥是作者的最大优势,它的最终价值体现在作者对作品所投入的巨大激情之中。生活的经历和阅读体念告诉人们,科学常常比较自负,老是认为,没有自己回答不了解释不了的事情。其实,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可以解释的。还有很多永远破不了的案、永远解不了的谜!遗憾的是,科学往往把话讲得太满,没有为不可以解释的事情留下一个空间。世界的荒诞性在人们的心灵上首先引起的是怀疑,神秘感也是源于怀疑。人们向往和谐世界,但是现实让他们迷失,即便在和平年代人们依然无法实现梦想,这让人们对包括信仰、道德、哲学、艺术等产生了怀疑,他们把心中的怀疑理想化。《天砚》具备了一种不流于世俗的诗人品质和探索精神,把小说与人生、自然、命运的奥秘联系在一起,范小青涉及的是隐秘、涌动等为特征的新小说精神,以梦幻及各种类型的联想构成一种个人化的小说体系,记录梦幻与联想的目的是为了诠释个人对客观世界的理解,让人从束缚中解放出来,以便使精神原有的能力得到恢复。小说深入探索梦幻、神秘意识等心理现象的文学机理,范小青的哲学思想决定了她的美学思想,既然存在的本质是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的统一,那么文学的任务就应该是认识和表达宇宙万物之间的隐秘相应关系,为人与未知世界的沟通架设桥梁。小说涉及到唯有通过直觉、记忆和无意识联想,才能获取我们潜意识中的未知宝藏,同时还涉及了纯理性对内心奇异灵感的从属地位的看法,小说是一面透镜,其生成的目的就是将物象缩小,并通过缩小物象的方法重新创造出一个回顾的世界来,它所要做的,是对往日的召唤,而不是对往日的描绘。
《天砚》围绕吴长根的身世经历、人生留影以及对整个故事的影响构架情节,对往日进行再造的结果就成了艺术问题的关键,围绕吴长根进行的时间搜寻最后消散于一种陌生感中,但读者通过这种陌生却便利地找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
优秀的侦破小说要求具有优秀的小说元素:迷人的人物、强烈的地方感、动人的情节、可信的形象,对中心人物的思考、事件的处理、环境的设置,不管它多么有趣动人,事件本身只能以平面二维的方式发生和发展。情节往往是简单思想的扩展,即使最复杂的情节也应该用三言两语简洁地概括。与人物成长、发展不同(人物是逐渐发展的),情节一开始就显得很复杂,后来却变得越来越简单,当动机和行为被揭示以后,最初的迷雾和混乱的线索变得清晰可辨。读者回顾以后,感到所有的曲折和伏笔都有深意,顺序安排合理,人物真实可信,对故事衍生地点有种久违的亲近感。《天砚》以颇富诗意的笔触描写了女性的神秘感觉与奇特想象。从作品而论,神秘与对不确定事物的感觉有关,戴阿宝、谢湖等人同吴长根毫无关联的文物走私线索、冯仲青老人及其传家宝贝天砚、马顺昌的一段有趣历史经历等内容被展现,都充满了巧合,又渗溢哲理意味。作品由著名文物收藏家杜国平痴迷玩物牵出戴阿宝,种种迹象表明,他在做古董生意,是一个文物贩子,一次大风浪在太湖翻船失踪。他老婆说他“一门心思钻到那里面了。你们不要以为他发了大财,蚀本生意也做过不少。”那么,他把东西给谁?又由他引出谢湖——县委陆书记的外甥、开发公司经理,他提出了把地脉岛开辟为太湖的风景区、旅游点,城建局老梁、小王实地调查后认定不可行。作者就此笔触一荡,点出了县级机关办公楼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喜欢他,为什么?小说写道:“谢湖从南京调来,就是在城建局落脚的。很快这个人身上的高干子弟的特点就暴露无遗。其中有两个特别明显,一是强横霸道,一是拈花惹草。”读者视线中的谢湖是地脉岛村支部书记吴小弟的儿子吴中强引上岛来的。读者会问:吴中强的行为,是引狼入室,引鬼上门,还是引火烧身,抑或是塞翁失马,结论尚不确定。但随之而来的事情让地脉岛的人对谢湖深感失望:谢湖强势低价收购岛上村民制作的青梅,克扣百姓;他请出制砚高人叶二娘后人叶芗带领一批人制砚,谋取暴利;以谎言骗购岛上的竹编工艺品;以有妇之夫的身份同小学教师潘梅同居;同聋哑人马福康狼狈为奸……谢湖对太湖的历史,对地脉岛的历史,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兴趣,到处搜集相关资料。他对地脉岛确有用心,做了大量工作,开发岛上的土特产,可以说百折不回,他要在地脉岛与外面世界之间搭一座畅通无阻的桥梁。谢湖让吴中强把马乐的注意力引到戴阿宝身上,同时让吴中强把古砚当作烟幕弹,故弄玄虚。整个地脉岛上马福康对他最信任,他指使马福康装聋作哑,二人沆瀣一气密谋岛上神秘山洞企图寻宝。马乐从马福康儿子马小明手中看到,谢湖收的信里有着他走私文物的秘密证据,大量确凿事实证明,谢湖参与了走私活动,并提供货源。正当马乐、单建平准备对其实施抓捕时,他却在带人挖岛上溶洞(那神奇山洞)时遭遇发电机突然熄火,被淤泥埋了下去。戴阿宝、谢湖失踪都是事实,但他们失踪得太蹊跷,也太是时候了!小说中极为丰富的隐喻对象,环环相扣,明喻最终转化成隐喻,即使整体来说依然是隐喻占着主体地位。它是奇异的,犹如阳光下多棱镜一样折射出丰富的色彩。对戴阿宝、谢湖两名嫌疑人的书写,范小青倾向于无意识的情节发展,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最大限度地使情节自由,使视野变得开阔起来,而那些散漫之间又有着隐藏的逻辑关系,形成了一条条交错的暗河。
戴阿宝、谢湖走私终于还是与吴长根一案成为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范小青和读者都在等着它,它却离开了,彼此的故事始终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世界恢复到了初始状态,我们与马乐一样,就像一个路人,只是听了一个别人的故事。但范小青于心不甘,她内心如此痴迷于记忆,她渴望为自己的作品留存时间的记忆,以此叩问历史,向距此久远的昔日年华伸探过去,使人们能同时接触到自己生活中的不同年代的事件反应。于是,我们看到了所谓“天砚”,听见了关于马顺昌的一段并不光彩的历史,这两件事密切相关,并最终走近故事本身。那方古砚(天砚)是当年被南山中学红卫兵查抄、没收的,和其他在地脉岛成份高的人家没收的金银、古董等一起交给了当时地脉岛的革命派吴小弟保管。一年后,两个外调马顺昌的人看中古砚和一尊明代玉佛,于是一笔交易做成,吴小弟用那两件东西保住了马顺昌的秘密。事后,吴小弟把这件事告诉了冯仲青,冯在伤心之余,觉得事情十分滑稽,哈哈大笑,众以之为疯人,其实冯仲青正是从这时开始醒悟的,他从此缄默不语,保住了古砚秘密,是为了马顺昌,但他毕竟是不甘心的,所以会有“万事随缘了,唯有古砚忘不了”的条幅。马顺昌与马顺元争抢同一女人,那女子却被人糟蹋投湖自尽,马顺昌杀死歹人后为躲避官兵追捕下湖做了土匪,与原配夫人(马顺元之妹)育一痴呆瘫儿,留在马顺元家,马顺元无力救治,转业的吴长根“出主意、想办法”,如此这般一番,吴小弟把装没收古物的旧木箱给他,他不仅支付那个痴呆瘫儿全部药费,还不断捐钱给村里,修庙、修路、建仓库……古砚(天砚)回到冯家,被冯仲青捐赠博物馆,马顺元、马顺昌、吴小弟生活如旧。马乐的任务似乎没有完成,他与助手本来是去查和吴长根走私案有牵连的人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吴长根究竟有没有内线?也许有,但不在地脉岛上。天下之大,太湖之大,是无法寻找的。所以,马乐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从另一角度讲,马乐确实又完成了任务,他查出了戴阿宝和谢湖这两条走私线索,他的任务又完成得很出色,然而他查出了他们,却没有抓住他们。他永远抓不住他们了。所以,又可以说他的任务完成得并不圆满。
事情确实到此为止了。
平淡耶?平淡!没有惊心动魄的搏斗,没有你死我活的较量,没有寡不敌众的劣势,没有误入陷阱的危险。马乐的爷爷马顺昌的到来促进了事实真相大白,那为什么一定要等马顺昌来揭密呢?如果他早点来呢?有此如果,马乐这段工作根本就用不着了,这不等于说马乐的心血白费了吗?本案结束了吗?似乎结束了,似乎还没有结束!
应该说,戴阿宝、谢湖的猝然离奇死亡,使马乐的调查难以真相大白。虽然冯仲青、马顺元、马顺昌、古砚及女人的故事可以帮助读者基本了悟这桩文物走私案的大致情况,但作品又有意给读者布下不少疑点。如,关于湖神说话,从马乐与画家小李的谈论,或者说马乐对小李所作的调查中我们得知,小李既非相信迷信的人,也不会胡乱编造。湖神到底有没有说话,不仅仅是一个迷信问题,这个问题,只有先找到谢湖了解后方能证实,可直到谢湖死去,都没有得到求证。
为配合题材的需要,《天砚》从始至终一直弥漫着一种“密谋”的氤氲氛围,为读者呈现了一片相对阴沉昏暗的场景,作品中,吴长根、戴阿宝、谢湖、马福康等人心灵都似无底的深渊,尽管范小青为他们都起了好听的名字,尽管故事发生在美丽的太湖,但气氛都是压抑的。他们就像一组符号,带有突然性、神秘性,撕裂了凝滞的时空,就像从刺眼的阳光里跳出来的幻影突然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向人们提示着一些事,试图把人们如灰烬一般的记忆之绳粘连起来。以智者的眼光看世界、人生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神秘,对神秘之境的崇拜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优秀作家对神秘之境的追求既是他们人生观与世界观臻于成熟的标志之一,也是他们的血脉与传统文化神秘相通的结果。当代作家对神秘人生的探索同时赋予了它当代意义和永恒的文化意义。《天砚》引人注意的是,小说的哲理化通过一个侦案故事得到充分的彰显,空前的强化。小说探讨了人性异化、命运强大的主题,充满神秘气息。小说借助丛林小径、无电的夜晚(地脉岛不通电)、湖中渔火等意象的刻画,渲染神秘氛围,表达女性对于变幻莫测命运的微妙感悟与神奇猜想;或描绘地域文化的神秘风情,揭示神秘人生的地域文化底蕴。如,小说借马乐两次到地脉岛查案依次描写了地脉岛及其附近的花山、地脉岛与外界联系的必经之道南山、陆港等地的自然风光与社会风情,也描写了苏州的市井风情。我们看到,地脉岛山青水秀,风光旖旎,孤绝而巧。虽然近代以来,岛外人对地脉岛十分隔膜,但早在前朝,就时常有文人骚客或失意吏士来此观光或隐居。我们看看范小青笔下杜国平家所处的阴阳巷:“阴阳巷本来叫鹰杨巷或者叫鹰行巷……当然约定俗成说到底也是有原因的。一则因为阴阳呈鹰杨的谐音……二则因为鹰杨巷的居民住宅比较奇怪,南北两边的房子,大不一样,呈阴阳状……深宅大院式的建筑,几落几进,宽畅宏大,建造也十分讲究,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气派非凡……阴阳巷两排住宅,对比鲜明,反差很大,站在巷口,就使人感觉有一种失重感。以后大家把鹰杨巷叫做阴阳巷,究其原因,这种奇怪的建筑风格便是其中之一。”太湖地区风情的描写,包括了建筑风貌、风俗习尚、人际关系、历史追溯、自然风光等等,更为突出的是介绍了太湖地区种种珍贵的文物,以及猖獗的文物走私与高压的文物反走私的较量。作者带着读者游历地脉岛,了解其自然状貌与人文景观、历史与现状。可以说,地脉岛的开发现状就是当年太湖的开发状况,是其缩影,表现了相当强烈的时代气息,具有相当的深度。同时,小说在充满历史尘迹的话语气息中向读者介绍了许多重要文物,非常精彩。如对传说中冯梦龙使用过的天砚的描写,对太湖澄泥砚制作的历史传闻的描写,对太湖石来历的介绍和各处文物景点的扫描,表现了范小青丰富的文物知识和高雅的审美情趣,这正是《天砚》具有较强文化色彩的原因所在。实际上,这一切,都凸显了文学的神秘之美,表现了女性诗化人生的奇特感情,尤其是对于梦想、猜测、灵性的神异体验。这种创作状态,既是东方神秘文化在当代回归的表征之一,也是对侦案文学“身体叙事”的成功超越,强化了人们对于人性、命运中非理性因素的认识。
《天砚》对地域文化精神的深处掘发,充满深厚的历史感。作品中阴阳巷的传说、老阊门的繁华梦、涵碧园的秀景、钓鱼湾的建筑,都构成了悠久的苏州文化元素,构成了读者脑海中阴灰而富有无穷韵味的古城风貌。此外一些市井俗语更活现了苏州人的日常生活气息,那些甚至是粗俗鄙陋的市井语言,虽无风雅甜软,却也有独特情趣。还有各种民俗生活,如评弹、茶室、刺绣等等,共同构建了一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历史小城和城中人淡定生活的曼妙意象,表现出范小青纵横捭阖的大手笔气魄。更重要的,从小说话语层面披阅而入,便可感知小说朴野奇幻的乡土世界,作品以太湖偏岛为背景依托,以文物走私与保护为叙写话题,这一纬一经的交叉构想富有才具地显示了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文化精神。这里有浓酽的风俗和隆盛的民情,既有温馨愚昧,又有粗陋癫狂;既有朗静迷人的港湾,又有惊夜骇人的湖怪,充满了神秘、惶惑与不安。说不清是福还是苦难,什么都仿佛命中注定。这些,充分显示了小岛历史文化的久远积淀。其间,甚至可以听到人类氏族图腾文化的遥远遗响。文化流脉的悠久与闭塞落后的滞重构成了小岛特殊的文化状态,《天砚》成功勾勒了小岛的历史风俗画。当然,这种地域文化特色还只是小说指涉的地域文化精神的外在氛围。其幽深动人之处还在于对地域文化精神内在意蕴的挖掘,即草莽文化、乡邻文化、现代商业文化之间的相互激荡,相互联结以及诸种文化精神对人物的连带影响,地脉岛由于先在的湖水阻隔,几乎把生活形态凝固化,形成了人文生态的极端封闭性、自适性。这种天然的湖水相隔也是滋生匪患的温床,湖匪的蔓延又酿成了与家庭文化相悖反的草莽文化,同时,我们看到现代商业文化对小岛新生活的干预。地脉岛犹如一幅变色的油画,忽而如黑乎乎的古堡、秘洞,忽而又如透明放光的瓷器玉雕。
《天砚》对浪漫境界极力张扬,尤其是作品中浓郁的神秘主义倾向,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魅力。如写历史用演义法,叙人生有传奇韵。宏观背景的历史真实,微观创造的随意点染,建构了一个亦实亦虚、亦真亦幻的艺术世界,较之严格的现实主义作品少了几分严谨,却又多了几分潇洒。小说充满了海阔天空的玄想,闪烁着深不可测的神秘。那些似有若无的因果,那些阴错阳差的偶然,那些鬼使神差的奇思,种种混沌朦胧的暗示,都是理性所难以企及的神秘。要说《天砚》取得成功,恐怕得益于二:一是具有适度的神秘精神,它使小说拥有深沉;二是范小青融入哲理但充具理想化,它使小说激情涌动。
应该看到,在《天砚》的话语空间里虽然对神秘经验并不否认,但构筑的是一个充满现实历史经验的范氏本人的个体话语世界。这个世界充满着清明的理性精神,它将探案的故事写出了哲理的意味。她对神秘主义的理解是多义的,她的态度,更像一个自由的知识者在自由的个人化的评说一切自己看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政治的、民俗的,甚至自然科学的。范小青的魅力就是她自由的做了她想做的事情,进入到了博大宽宏的境地。
注: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6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