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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乐天这首词总是把人们的思绪牵到风景如画的江南。溯(长)江、环(太)湖的山水形胜,造就了吴文化缔造者的文化习性与人文精神,酿就了一方聪慧机敏、灵动睿智的精神特质。吴文化的创生与传承,既是优越地理环境的造化,更是经济社会发展的结晶。吴越地区百姓世代相袭的聪明才智,非但赋予了锦绣江南特有的柔和、秀美,而且熔铸出由这些精雅文化形成所体现的审美取向与价值认同,用数量有限的华丽辞藻去定义江南水乡只能是一种徒劳,人们只能亲身或借助文艺作品去感受她那古朴和清雅的气质,感受那里依河而建的古民居、长满青苔的河埠头、狭窄幽长的石皮弄和夕阳斜照、渔舟扁扁。
苏州是江南文化的中心与代表地之一,它集中体现了江南文化的所有精髓,并创设了具有悠久历史与独立品位的地域文化精神,影响着全世界去朝圣的人们。范小青以苏州文化的诗性——审美品格的艺术方式,展现了蛰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诗性本体,那种柔美的理想主义情怀。她是一个平淡冲和的作家,这源于吴地苏州氤氲的风物和历史涵蕴对她的滋养,她的许多小说都是以苏州为文化背景的,被视为是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作家,其写作对于认识吴文化的特色具有重要意义,对苏州而言,更具有史料的价值。苏州代表了范小青的一种生活理想,一种从容淡定的精神节奏,她以吴语作为小说的叙事基调,在平和清淡细腻精致的叙事中营构自己的小说世界;范小青又是一位具有强烈现实品格的作家,在追求独特精神底蕴和审美感受的同时,她从未离开过鲜活的生活现场,始终保持高度关注生活的文学兴奋,很多作品写出了改革开放后的骚动不安与发展变化,这是她三十年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这种根于母本文化又力求变化的写作姿态,在她的各体小说中都有着卓越的表现。正因为范小青的小说创作不仅具有宽广的艺术胸襟,而且建立在传统与现代的融汇点上,便使她的小说具有强烈的原创动力,这也是她数十年保持旺盛创作势头并且不断超越的根本原因。
本章选择范小青中篇小说作为讨论角度,通过对作品的个案分析,希望勾勒范小青中篇小说创作的基本状态,说明她的中篇小说通过对普通人生存本相的持久关怀,叙事上的独辟蹊径,形式上标新立异,语言上的典丽慧丰,促进了中国当代中篇小说的发展,为当代叙事艺术整体繁荣做出了自己的重要贡献。
第一节 秉持普通意义的民族书写
潜隐于范小青中篇小说艺术风格背后的审美理念,既是中国传统文学江南吴地的审美理念的历史延伸,又是当代文学对它的审美意境的重构,使之在世纪转型的历史文化语境中,牵动并对应着当代中国普通人的心灵世界,同时也与时代精神、民族的集体意识、情感基调、文化心理、性格成长有着内在的联系,表达了对当代性的真切感受与全部接纳。
作为女性智者,范小青善感而不忧愁,她的平常心建立在显与隐的奇妙张力之中,极具风度,在理念和话语的镌刻苦工中,成就了罕有其匹的碑铭式写作,故乡是其梦萦魂牵并深有了悟的,但她的愿望却是描绘与之对称的升华的普泛而恒久的意义,几乎少有闪失,人们时常在她的中篇小说中读出那种观照普通生活的赤子情感;她是很少能将理性认知转化吸收为新感性的作家,同时又是快乐的写作者,即使在处理一些沉重晦涩的题材时也保持了轻快的语流;她留恋风景,在对世俗生活细节过程的描述中有惊人的贯通,充满了女性纯真的狡黠,她是描写生活艰辛而不苦难又不让人感到虚伪的不多的作家;她文心善良旺盛鲜润地为芸芸百姓的生活与生命状态感动,令人宽怀;她始终在书写着普通生活的神奇意义并对这种神奇充满敬畏,深藏佛道智慧;她用性灵之笔轻柔描绘了人生的百般感悟,在不经意之中表现了一种真知灼见;她的文学创作体悟全面,在文化、历史、艺术等诸多方面研习广泛而深入,其全面修养和综合审美眼光激发了她的创造力,增强了作品厚度与品位;她坚守不张扬不凌厉的小说个性和柔情似水的风格,以旧苏州的假象写当代苏州的真实,使那些不用心的人找不着北;她不像一些人自恋般地对自己的文学史意义报暧昧态度,只会老虎捕猎般醉心于创作,尽管有时也疲惫不堪,但的确是少数视写作为终身职业的忠诚作家……这,就是真实的范小青。
范小青中篇小说追求的是一种淳朴自然具有无限生机的生活境界,这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世界,也是受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影响,由儒道释三家精神共同构成一种艺术辉煌的美妙境界,一个极具普通平民意义的世界。她打通散文、小说、古典诗词的界限,作品中满含地方风味,浓郁的人情美,健康高洁的人性美。不刻意追求立意的深刻,而是追求平凡普通的和谐之美,这是一种人类永恒的目标。由于传统文化精神潜在的影响和对平民阶层生存状态、精神状态彻骨的感同身受,她对城乡社会芸芸众生那各异而活生生的生命世界充满激情,虽然跨越了传统乡村到当代都市的地理空间,经历了社会发展的不同历史时期,但在心性和感情倾向上,对城乡古朴、本真和宁静的方面却始终怀着温馨之爱,对下层社会自在而又真纯,绝少世俗熏染的生命状态及在艰难生存环境中,平民心态的乐观旷达与精神自足,有着高度的敏感和创作热情。范小青的中篇小说,以诗意的感动情怀,把汉语普通话和纯熟而贴切的吴语方言有机地结合,质朴、精炼、新奇,达意晓畅而具内蕴,在对城乡日常生活琐事的还原描述中,显示被遮蔽的城乡社会本真及许多有生命力、启示性的东西,为我们创造了超越小说故事情境,审视普通人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的独特的民族审美空间,这种写作风格在当下文坛无疑是独树一帜的。
《杨湾故事》写南方小镇杨湾1972年冬到1973年春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核心是当兵。县武装部副部长陈四柱有五个小孩,陈小马和她正在插队的两个哥哥以及她的女同学舒波都费尽思量想当兵。当兵意味着户口、工作、荣誉,意味着从此脱离惯常的平凡人生,甚至一种虚荣心的满足,进入被人羡慕的行列。陈四柱的职位使陈家在这件事情上占有明显的优势,但陈小龙带插友与调戏女友舒波的流氓打一架把自己送进拘留所,当兵泡汤;舒波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在体检时查出油耳朵(狐臭)被涮下,被同学肆意嘲笑跳塔自杀。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死了,按理陈小马已是稳操胜券,却因舒波之死受强烈刺激和内疚患上癔瘫痛失机会;舒波之母杀人未遂获刑2年;陈小虎顺利当兵走了。全县唯一的女兵名额被最不起眼最没有希望的谢红芳一曲二胡独奏《二泉映月》捡到了,她却在新兵实弹训练时为掩护战友牺牲而成为烈士。曲终人散,空留无限怅惘。这些故事其实就发生在范小青当时所读的中学,她只是“偷懒”了一点,不愿在名字上考虑太多时间,形成了小说时空与故事构筑异常的真实可感。小说中有很多令人感动的叙述,揭示了很多人性的东西。虽然作品中的人物做出的种种努力最终无功而返,参军所能够带来的光荣和实惠只停留在想象阶段,但他们追求的脚步并不会停下,对死者的祭奠活动与对生者精神状态的揭示有机巧妙地交融,在少男少女的意识世界中展现出时代背景中小镇生活的单一与纯粹。小说写出人生的无常,生命的虚无,这种“无常”昭示了人力的有限,争夺的无谓和平常心的可贵。这种日常生活与佛文化感悟沟通的偶合性使作品经营出淡远幽眇的境界,给人冷中生暖、暗中闪光、平中出奇的感觉,使人同情而不悲观,与存在主义的焦虑和绝望迥然有别。面对神秘莫测的命运,范小青从传统智慧中汲取了平和与从容的气度。
范小青的中篇小说注重在平凡生活的不平凡经历与情感中,挖掘生活,在艺术表现上趋于冷静和细致,从这些作品中读者能感受一种宽厚的爱,以敏感和高超的领悟力控制故事微妙的气氛发展和人物的情感变化,细腻精准。虽然是柴米油盐,平常故事,但小说探讨的是故事背后顽强而仁慈的自然规律,这是她对人性和人的生存状态及本体世界的关怀。小说中无时不在的女性的柔性书写,连同谨慎内省多思的品格,使她成为当代文坛一个独立特行的异数。这种一贯的品格,她不拿出所有的意识积累是难以支撑的,这是一种观念和内驱力的产物。
《船出杨湾港》是范小青“杨湾系列”中很重要的作品,平朴细润又充满感伤。周根水、刘杏英夫妇是南方乡间的普通农民,他们在生了两个女孩之后,传宗接代的思想使他们毅然生下了儿子猫三——“六两三钱”的饿死鬼。负担沉重、家境贫寒的周根水夫妇希望改变这种窘境,他们让猫三以投硬币看正反的原始赌博方式决定是否买船,结果借了一半的钱买了一条船。买船前后,周根水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买船前他已还清所有债务,此后又添新的债务,买船成为这种变化的开始。他们用这条船进城沿街收购废旧物品再转卖赚取不错的效益,周根水希望靠自己的劳动赚点钱,给猫三造两间新房子。老实、本分、守旧、知足的周根水的小本经营和盲目自足却遭到了远亲刘小头的潮讽,因为他跑一趟“生意”的赚头是周根水的几倍甚至几十倍,他希望带周根水出去开开眼界,也算帮帮他曾经有点意思的刘杏英。此后,周家埋下了灾难的祸根。二娣生病使双方这种愿望成为现实,周根水出去一趟果然尝到甜头,并从此不可收拾,终于在一次带猫三出船中因为一盒饼干酿成大祸,周根水偷盗公家物资被判三年,二娣送人。生来珍惜粮食什么都要“留着明天吃”的猫三连供品也偷吃了,遭来奶奶的报应之说;周根水抱着猫三的代销店之行成为他们命运进程中一个悄无声息的转折点;二娣不早不晚的生病改写了周根水的人生档案。这些故事安排神秘之中透出一种悲凉。周根水夫妇的发家致富梦想破灭了,这既是城市文明规范性对乡村非规范性的拒绝,也是人物在寻求一种不可超越的人生现实的哀叹。“船迅速地远去,看着船身破开水面溅起水花,看着他们的新船驶向更宽阔的水面……”,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好兆头,”“船来到了一座大城市”,然而离开了杨湾港城市并没有他们停靠的港湾,出事后周家不得不卖掉船赔偿,回到了比从前更困顿的日子,在船出、船进这个过程中,人物命运完成了一个轮回。从杨湾港出来又回到杨湾港,是周根水人生的必然之路,进城“收购”废品,他不过是充当了一个匆匆过客,他本满怀憧憬、兴致勃勃,结果被碰得鼻青脸肿、人财两空。艰难生存过程中对未来的幻想和希望,无疑是周根水们自由自在及精神欢乐的内在根源,猫三、二娣等儿童视角的选择及其心理在场,强化了文本的悲凉,这不仅是叙述的策略,更体现了作家的人本情绪。小说对周根水看似无知的细节描写背后,凸现的却是他纯朴生命的一面。作家的理性在于既肯定了人物面对艰辛的精神狂欢,又看到了他们所承袭的落后文化观念和被世俗同化的庸俗与病态,于是在刘杏英叫周根水为猫三取名时借周根水之口生出了“不叫金龙,就取一个单名,新”的蕴味深长的慨叹。在小说文本的深层结构中,寄予了作家希望人们返璞归真,远离世俗尘嚣干扰,达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境界。小说不以观念代替现实,形象适应观念,也不同一般道德关于善恶的观念对乡村人事进行解构,只是忠实地依着对乡村生活细致的观察、体味和感怀,客观率真地叙事、写人,使原生态的乡村生活层面异样而新鲜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是非常地道的中国普通百姓的一种民族视照,情感流汁,纯净至美。
与短篇小说创作相比,范小青中篇小说所关注的生存空间不是很开阔,基本上是她所熟悉的一些当代城乡生活,但其所代表的层面却非常广泛,而且很少有重复的倾向,几乎每一篇小说都给人以迥乎不同的空间新鲜感,这种游刃有余的叙事能力,主要取决于她良好的艺术感觉和敏感细腻的叙述手段——尤其是面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中所隐藏的各种可能性,面对那些波澜不惊的生存秩序下所掩饰的各种灵魂的骚动,她的捕捉能力和延伸能力都显示得非常突出。将各种可能性的生存状态附着于那些卑微普通的灵魂中,并由此进入人物繁富驳杂的精神内部,让很多小人物小事情小纠葛拓展出许多耐人寻味的意蕴,这是范小青惯常使用的艺术思维,也是她的叙事优势所在,体现了范小青对生活潜在状态的渗透能力,也折射了创作主体的浪漫好奇之心。事实上,范小青的中篇小说一直保持了某种永不停息的理想主义情怀,充满了对各种可能性生活的热望与追求,又将笔下人物牢牢控制在特定的限度之内,通过平静淡泊的叙述话语,轻柔地揭开人物的内心真相。面对作品,她似乎只膺服于自己的内心需要,膺服于自己所推崇或向往的审美格调。范小青以极大的毅力和苦心,开拓真实的生活经验,深思默省存在的意义,灵魂的归依,命运的奥秘等形而上的问题,从中所透露出的纯挚情怀和异质美感,别具一种奇特的亲和力。由此可见,范小青是一位善于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创作材料,并以艺术的眼光发掘其底蕴,抉微勾沉,使其纤毫毕现的作家。
《人情》是一篇为存在于普通人中间的世态人情而作的优秀白描,在寄予同情时,也表达了无可奈何的叹息。老实本分善良忠厚的大婶婶尽心尽力在“东家”帮拥,带大了他们的孩子,还不让走,大婶婶在情感上把这一家人视为自己亲人,全力打理这个家庭,成为周围人家心中佣人的典范。刘家受人羡慕,感到非常幸运。尽管东家一再地说大婶婶怎么的好,从经济上他们对大婶婶比较关照,大婶婶对此也很感激,但在她内心,她并未忘记自己的身分,始终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用从前的话说,只不过是一个免讨饭,大婶婶是不会忘乎所以的。”她帮刘家多年,基本上没有为自己或者家里什么人的事情麻烦东家,这使东家很满意。大婶婶很知趣,不像有一些保姆,做了没有几天,就有各种各样的要求提出来,大婶婶是一个比较开通的老人。小说中写了两次大婶婶“麻烦”东家的事情,大婶婶的小儿子兴根造屋想请东家帮忙买点木料,写好纸条交给大婶婶,大婶婶旁敲侧击试探东家,他却叹气说:“现在这些都是很难办的”,大婶婶就把那张纸条藏起来,再没有跟东家说起。兴根造了新房子,进屋那天连亲娘都没有通知,足见他的“想法”之大,也足见对大婶婶的伤害之深。第二件事是兴根想进乡办皮鞋厂,希望东家搭个手,刘家因为兴根托买木料没有帮忙而愧疚,同时感激大婶婶的人情,给兴根托人情进皮鞋厂,在自家请李科、蒋科吃饭,饭局上二人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事后刘家也没有再加过问,那二人也根本就不卖力,事情又搞僵。大婶婶的失望可想而知,东家根本就没有帮大婶婶什么事,即使帮也弄不成,两相比较,大婶婶付出的太多太多。东家有失面子,人情托不成的难堪就形成了,既无“本事”又夸海口、盲目许愿又不尽力的作派的确令人寒心。兴根最后居然稀里糊涂地进了皮鞋厂并戏剧性地谋得一个好岗位,以销售人员的身份又向东家送皮鞋托人情,刘建成拿出向来的夸张语气:“什么事,你说吧”,那架势好像兴根进厂的事没有能帮上,这次是一定要帮的了。兴根希望刘家想法推销一些皮鞋,结果怎么样,小说没有交待,但聪明的读者恐怕应该可以猜到几分。作品没有点出结局,却点破了人情的不牢靠:大婶婶托东家的事办不好,刘建成托蒋、李二位“朋友”的事办不好,连兴根也没把妈要的头巾放在心上,还有什么“人情”!
《人情》表现了范小青一种“不近人情”的睿智,这种智慧给予作家以真正意义上尊严:“不近人情”是指在她讲述失望时所保持的冷静内敛与超脱的审美高度,尊严则是指她不因女性的身份而给予自己矫情的借口。范小青没有向读者灌输她个人的道德立场,更不愿标榜某种生活模式或精神救赎,这样的选择避免了小说创作商业符号的升级。偏爱尘世俗务中升华出的优雅和机智,是这篇小说的重要特点。作品在大时代中挑选出刘家,透过那扇半开的窗户,去描绘一个个复杂的面庞,牵连出一个平淡而缠绵的故事,在俗常的家长里短中品味普通人的生活,这是大世界的小缩影,也是小水杯里的大风浪。小说没有紧张的正面冲突,在情节方面并不具有太大的刺激性,结构方面的“空白”的运用,使作品产生了类似于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效果,不求故事的有始有终,在情节之外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在描写方面点到为止,追求神似,具有了一种神韵兼备、回味悠长的境界。这篇小说的基本精神是人文的(其实也是范小青所有小说的共同点),是对善的执意书写,是对普通小人物的人性美的关注和主人公性格的自我历练与升华,范小青为人文精神这一当代基本主题作了富有东方特色的诠释,具有后工业社会应有的价值取向。
范小青是从苏州成长起来的作家,故乡那些普普通通的质朴顽强的美好情愫,强烈地震撼着她的内心,激发着她的创作激情和灵感。所以,我们在她的中篇小说中看到的是一个世界,一个平凡而不可复制的世界,看到的是当代中国社会普通人的众生相,这幅众生相是社会的全景图画,更是人物的生命图象,这些人物,不仅是人类价值的体现,也是民族文化的积淀。范小青来自这里,她深受亲情与民族民间文化的牵制和影响,因此她最善于描写本土或民间的人们的心灵和遭际,显示他们的人性之光。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范小青在她所有作品中都贯注了一种圣洁浓烈的感情,表达对普通人生的厚爱,对生存意义不断深入地领悟和体察。她在作品中展现的人性美是可以感召任何一个时代的,因为这种平凡世间中的永恒的人性美可以给我们平凡人以难得的温暖和有力的抚慰,可以让人们生活得平凡而幸福,也可以给这个人性日渐冷漠的世界以些许温情。纵然,绵密不尽的日常生活其实早已十面埋伏,炊烟尽处,正是硝烟起时,但读着范小青的这些作品,也多少令人心静气散。在小说创作中,范小青以理性视角,以刚柔兼济的中性立场和建立人生多种支点的独立意识,以逾越表象的超凡气概,表达对人生的尊重。
烟雨如梦的江南必能濡湿和修正人的记忆,闲潭落花、小楼春风,豪门落败、红颜离愁,范小青在这样的背景上展开她的叙事,使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历史的画境,变成了穿行在直觉与幻觉、历史与现存之间的精灵。苏州是迷离的,也是温婉的;苏州是一个辽远的旧梦,也是不可复归的时间。我们曾多次谈到,范小青对苏州这个城市的追忆与书写常有某种象征意味,她追忆自我的开始,也就是在追忆个人与城市间的关联性,从而建立了一座古城与一个作家之间的深刻关系,面对这座亲切的城市,喜悦的心情油然升起。
《瑞光》写杨红、李慧芳、姜三娣等普通人物的日常生活,借此刻写小巷人生。人们对瑞光古塔充满敬畏,关于瑞光塔美好的传说,古城人都相信,然而年轻人常有不恭之处,说吉祥个屁!“但是大家还是认为吉祥,吉祥在那里,就在这里,在这种太太平平的日子里,年纪轻的人连这点都不明白,真是不明白。”小说对婚姻不幸、生活艰难的李慧芬充满同情。落笔在生活对小人物的挤压,看到了普通人对生存尊严的渴望。她希望同丈夫解除婚约,寻找自己的幸福,尽管这种意义中甚至包括一种反传统道德的世俗欲望和混沌的生存理想,但生存的自觉是明显的。李慧芬经历了很多人情冷暖:刁难的婆婆,浪荡的丈夫,痴呆的儿子,心里的孤寂是难以言表的,这些都使她面临巨大的精神压力,但她的心灵世界依然是纯洁无瑕的,其朴实厚道、勤劳善良的女性本色透射出无华的人性光辉,令嘈杂不堪的世界黯然失色。李慧芬的生存景况是一类人的缩影,她们所面对的尘世环境是复杂多变的,她们的内心是孤独困惑的,她们的生存需要惊人的勇气与心血付出,于是,范小青的笔端不由得多了些苦涩,多了些辛酸,多了些无奈,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主人公饱经艰苦生活与岁月的风霜,对人生的感悟非常深刻,作家用平实的语言和有力的衬托,表达了对勤劳忍耐的美德的赞美,同时也对这种美德在当代社会的逐渐流失而深表忧虑。小说运用虚化的笔触暗示李慧芬生命尺度的累累伤痕,尽管尺度上的伤痕读数模糊不清,以致幻化成她对人生世事的某种冷艳和距离,但同时我们看到,也有偶然的真挚情怀使之心动,幸福的祈望依然潜存。当然,她已有的生活毕竟是太坎坷了,无情的现实厄运,与其说是以偶然灾厄的方式几乎浇灭了她生命希望的火苗,倒不如说是再一次召唤起她记忆中的悲苦命运,她只好无奈地重新用坚硬的自我包裹起新鲜而脆弱的心灵,继续以矜持的自重自我抚慰。这是一种深切的同情和惋惜,也是一种凄美的失望。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底层人的生命历程总是充满了艰辛与无奈,他们的生命过程中不可逃脱地负载着历史、现实、生活所强加的种种荒诞的限制和逼迫。范小青的这种创作是一种非典型表述,从根本上说她并不是为了取悦当代,而是以自己诚实的写作给历史一个厚重的展示:给那些曾经生活在艰难中活着的弱势人群有个交代,与那些没有人道情怀,没有人类苦难意识,没有底层意识的时尚取宠之作相比,与那些高蹈的个人主义,玩弄技巧的形式主义相比,与那些没有社会责任感,不屑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生存境况和内心感受的“话语精英”相比,无论我们用怎样奢侈的词汇肯定像《瑞光》这样的作品都并不为过。
范小青对普通的民间生活与城乡万千众生的描写怀着宗教般的意志与初恋般的情感,她为那些极其普通的小人物写作,在个体生命与历史理性的冲突矛盾中显示出对人的价值关怀以及对人的真实存在状况的深切体察与浓厚挚爱,这正是范小青中篇小说所以特别震撼人心并获得永久生命力的缘故。她怀着一种关切之心描写这些平头百姓的情与爱、苦与乐、喜与忧、美与丑,表现她们在社会生活中丰富的心态和多样命运,写出他们的自尊、自信、自卑以及崇高、伟大与卑琐。平民是社会的主体,他们是传统文化道德的遵守和信奉者,他们虽然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和意识形态,但他们有共同的生存、文化、精神需求,有共同的利益、意愿、心态。范小青深知在普通人群中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她怀着挚爱的虔诚、理解的宽和、庄严的敬重之情写笔下的普通人。把生活的艰难、残酷和卑微写出来并不是范小青的特色,很多作家都能这样,而能够把普通人的窘迫写得如此无辜、纯洁,甚至可爱、可敬,才是范小青的不同凡响之处。范小青经历过的艰辛及其真实感受,从她开始创作时就忠实地写出来了,令人惊叹的是,我们身边常不如意的平庸沉闷的生活,在范小青的作品中没有变成泥沼,而是神奇地变成了闪闪发光的东西,卑微不是必然,寒酸并不低贱,落魄依然纯真,这正是范小青许多中篇小说中主人公心灵的暖暖诗意,也包含生活的真理。范小青把普通百姓视为上帝,始终保持平民书写的庄严性、纯洁性、高雅性,写出那些普通小人物在生存的追问下以各自的方式在生活中摸爬滚打。普通百姓的文化精神是范小青小说创作中的内在精神坐标,强烈地表达着对弱者的理解和同情。范小青的生活经历,使她对小市民、农民有着深刻的同体意识,不仅仅是生活外在形式的体验,而是情绪、情感上的体验。普通人自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但范小青的小说从不着意去挖掘普通人身上的劣根性,而是更多地关心他们身上潜在的传统美德。或许,她认为在普通人身上寻找垢痂是一种浅薄,她绝大多数的作品几乎都在表现最美好的人性,阅读这些作品,使人获得人性的安慰和灵魂的净化,体会到人情的温馨和活着的可贵。在她的小说中不乏人们对当下生活的理解和追求,但这种努力一旦与传统人性发生冲突,范小青的感情天平会毫不犹豫地倾向于传统和人性。她的价值判断和精神指归,体现了民族心理和传统文化的路向,带有浓厚的本土意味。范小青激情地书写了普通人对尊严、体面、优雅、幸福感的渴望,朴实的话语包含了她对生活的透彻理解,冷静而不沉重,轻松而不戏谑,平实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奇特中包蕴着深刻的东方民族的文化哲理。
《文火煨肥羊》是一篇禅意深浓的作品,小说在一连串诡谲怪异的故事中揭示了不断的人生尴尬与命运的阴差阳错。住在莲花巷的小城古旧书店营业员梅德诚是当地报纸副刊地名考栏目的作者,他满足、认真的生活着,规矩地做人行事。一天轮休时顺着邻居小金“杨树花开,掰眼勿开”的话说出“立夏前后,背夫逃走”的古谚,被她误解,要他今后说话干净点,说背夫逃走给人不清不爽之感。小金婆婆指责儿媳妇是做贼心虚。梅德诚姐姐梅汝雨介绍蓝家衡给他处对象,但彼此都不过心,梅老太太更是不中意,引起了她对雷电的议论。梅老太太梅巽仙生于大户人家,却做了已故的潘祖武的小,以其家门出身,是不应做小的,原因就在昆曲,她深受父亲爱好昆曲的熏陶,迷恋甚深,年近三十仍不思婚嫁,而此时一般曲社都已解散,唯有潘祖武宅中曲社尚在,梅巽仙便以作妾为代价,进入潘宅。潘祖武正房有病,未留一儿半女,潘祖武是一心要让梅巽仙传宗接代的,但她与潘祖武貌合神离,处心积虑不让他如愿,待潘祖武与正房先后故去,她便领养一儿一女,皆随她姓梅,她以潘家的财力物力托养两个不姓潘的子女。小说最后写蓝家衡给梅家送去一腿羊肉,详细交代煨煮羊肉的方法,所谓“文火煨肥羊”的烹饪术成了一种人生暗示。小说没有触碰生活中的大喜大悲,而是有节制地述写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潜在的有力的也是动人的世故人情,对这幽深之情的体察,于范小青是那么细密,那么有韧性,小说温婉的情绪、精细的白描、生活细节的出色把握,以及对小城人生的细腻刻画都给人留下了不灭印象。《文火煨肥羊》创造了一个温和、微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物是卑微的,故事是平凡的,语言是精微的,亲情、爱情等各种感情又是微妙复杂的,如被追账的肖文燕的温吞吞的性格与对赌博的狂热,都使人对她的认识充满矛盾。作品用回忆营造了抒情氛围,对普通人生的真情描摹、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本性关怀等,都显示了范小青的卓尔不群;小说如在古典阳光下盛开的花朵,清凉绚丽、古朴鲜亮、耐人寻味。作品贴着熟悉的生活写出细部丰富,是对欲望时代生命存在本质的沉思和理解,也是对欲望时代生存方式的质疑。小说在平淡之中更接近唯美的品质和倾心拥抱清醇与恬淡的古典情怀,希图为迷惘的人性找一条还乡之路,单单这份用心就够使人感动的。
当代文坛上,范小青怀着对美的追寻与依恋默默地书写,努力让一些美的片刻在她的笔底停留。她的小说大多给人以异常特别的审美感受:温婉、精致、感伤、唯美,总能准确地探入当代生活内部,缓缓有序地打开不易觉察的精神镜像,并在有意无意间,道出许多生活真谛。所以,读范小青的小说,恰如欣赏田野款款行走的江南美女,举手投足之间,看似平淡无奇,却又摇曳生姿,别有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