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潇潇春雨,梨花开了。山山岭岭,坡坡壑壑,簇簇洁白。这是长白山区独有的一道景致,每年都如期昭示着春天的真正到来。
先于梨花盛开的还有樱桃、李子和杏花,但都不及梨花开得这般热烈持久,一团团,一片片,如雪似银,点缀着远近起伏的山峦。放眼望去,绵亘百里,芬芳不绝,至天边处,已分不清是怒放的梨花还是飘悠的云朵。
“梨花开,采野菜”,这是山里人最忙的一个季节。清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拎筐背篓,结伙搭伴,三五成群地涌进刚刚冒绿的山林,为的是采到最多最好最鲜嫩的山野菜,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这些年,人们的日子好过了,本是饥馑年代用来充饥的山野菜,却变得越来越值钱,越来越受人青睐。下午三四点钟,是野菜下山集中上市的时辰。一早进山的那些人,个个满载而归,摩托车、小三轮,瞬间把市场铺开一溜嫩绿:刺嫩芽、大叶芹、猴子腿、猫爪子……缕缕野菜的清香顿时飘溢开来。整个市场进入了交易高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买山菜的大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她们小时候几乎都有过挨饿的经历,过去吃野菜是苦日子逼的,现在吃是图个新鲜换换口味。用她们的话说,山野菜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是真正原生态地地道道的绿色食品。
几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时节,我去邻县采访,途中见到的一幕,至今难以忘却。那是走到一个叫桦树屯的地方,车出现了一点故障,司机下车检查修理,我随便在周围转转。这时,发现在离我不到百米远处有一棵偌大的梨树,正开满鲜花。树下站着一位耄耋老人,旁边有一年轻人搀扶着他,面对几处立着石碑的坟茔,默然伫立。夕阳下,像一幅油画镶嵌在那里,深远凝重。记者职业的敏感直觉告诉我,老人跟这几位死者一定有一段儿故事。
我悄然走至近前,看见老人正缓慢地弯下腰来,用颤巍巍的手一样一样地摆放着祭品。这些祭品很特殊,没有鸡鸭鱼肉;亦没有水果点心,一个个盘子里盛的都是煮好的野菜,且都不是上等精品,是漫山遍岭随手就薅得到填饱肚子饿不死人的普通野菜。我自幼生长在山区,对野菜并不陌生,差不多都能叫上名字:有枊蒿、燕尾、四叶菜、山糜子等。让我诧异的是,他们为什么不带点好东西来祭奠?这些蒿草一般的野菜谁会喜欢吃?老人摆放好祭品,可能有点累了,就地坐在了坟边。年轻人也跟着坐下,相对无语地静静守着。这时,两人同时发现了我,老人和气地向我点点头,年轻人冲我淡然一笑,表示打了招呼。我也就地坐下,有意向两位搭讪起来。
原来,这是祖孙两人,从百里外的县城驱车赶到这里,是为了祭奠这几位躺在这里已有60多年的老抗联战士。这几年路修好了,交通方便,他们几乎年年都来,都是在这梨花盛开的时节。老人已89岁,身板还算硬朗,只是耳朵有些背,不便说话交流,坐在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孙子跟我说些什么。
年轻人告诉我,他爷爷17岁就参加了抗联,在第一路军给炊事员当帮手,一年四季在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与日本鬼子周旋。爷爷不止一次跟他说,抗联战士很多人不是在战场上被敌人打死的,而是被冻死饿死的。日本人搞清野并屯,组织讨伐队围困抗联,使我们的队伍经常中断给养,缺衣少粮,三九天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在雪地里宿营,早晨集合的时候,偶尔就有人躺在那永远也站不起来了。这几位,就是在一个晚上冻死的,就地掩埋了,姓名也没留下。
我仔细瞅瞅斑驳模糊的石碑,果然隐约只见“抗联战士”几个字样。
爷爷说,那时候最盼的就是梨花开。梨花一开,天就暖和了,野菜就下来了,就冻不死人饿不死人了。亦许是跟爷爷来这里的次数多了,对这段儿往事有了一定理解,年轻人讲得有些动情,眼角略略湿润。一旁的老人似乎懵懂地看明白了他孙子跟我说了些啥,再次会意地向我点点头,冲年轻人投去一缕赞许欣赏的目光。
好半天谁都没有说话。微风吹来,只有坟边这棵老梨树雪花般的落英无声飘零。
望着那些野菜祭品,我好奇地问年轻人:为什么不带点好吃的祭奠?年轻人似乎意识到我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平静地说,爷爷嘱咐过,说他那些死去的战友,从来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好吃的东西。那时他们只知道,饿了,有野菜就能填饱肚子,肚子填饱了就能活着,活着就能打鬼子,就能让中国人扬眉吐气。所以,年年只用这些野菜来祭奠他们。
无须再说什么了,我已经走进了这幅油画,置身其中。抬头望一眼远山,落日的余晖正映射着漫山遍野盛开的梨花,素雅洁白,鲜美清新,引人遐思。那究竟是逝去的英灵对我们今天生活的笑慰,还是我们活着的人对已故英灵的缅怀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