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作家的创作面貌,很难从总体上做出评价。这与70后这代人的文化记忆有关。60后作家与50后作家没有明显的界限或差异,80后作家完全没有集体记忆。70后作家处在历史夹缝之间——对于历史,他们若隐若无似是而非。因此,疾风暴雨式的文学革命与他们基本没有关系。当他们登上文坛的时候,文学革命已经落幕;面对现实,80后横空出世,网络文学大行其道,没有历史负担的这代人几乎为所欲为无所不能。70后就夹在这两代人之间,留给他们展现文学才能的空间可想而知。因此,70后的小说一直犹疑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当然,这样的分析显然是一孔之见。事实上,70后作家用他们的方式仍然创作了许多值得注意和研究的长篇小说。当总体性溃败之后,用代际来表达创作的差异性也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但文学批评也许就是这样:虽然是临时性概念,但它的通约性也为我们提供了讨论问题的可能。
70后作家的分散状态,就是今日中国文学状态的缩影和写照。文学革命终结之后,统一的文学方向已经不复存在。但是,70年代出生的作家还要特殊一些,这就是他们很难找到自己的历史定位。2009年诺奖获奖者缪勒说,她的写作是为了“拒绝遗忘”。类似的话还有许多作家说过。但是,这样正确的话对中国70后作家来说或许并不适用。普遍的看法也认为,70后是一个没有集体记忆的一代,是一个试图反叛但又没有反叛对象的一代。事实的确如此。当这一代人进入社会的时候,社会的大变动——急风暴雨式的革命已经成为过去,“文革”的终结使中国社会生活以另一种方式展开,经济生活成为社会生活的主体。日常生活合法性的确立,使每个人都抛却了意义又深陷关于意义的困惑之中;八十年代开始的“反叛”遍及了所有的角落,90年代后,“反叛”的神话在疲惫和焦虑中无处告别自行落幕。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不论“反叛”的执行者是谁,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都与70年代无关或关系不大。这的确是一种宿命。于是,70年代便成了“夹缝”中生长的一代。这种尴尬的代际位置为他们的创作造成了困难,或者说,没有精神、历史依傍的创作是非常困难的。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例外。在我看来,这代作家很难对他们做出整体性的概括,他们没有形成一代人文学的“同质化”倾向,他们之间是如此的不同。正是这种不同使他们在历史的缝隙中突围成为可能。于是,我们在新世纪看到了由魏微、戴来、朱文颖、金仁顺、乔叶、李师江、徐则臣、鲁敏、盛可以、计文君、付秀莹、冯唐、慕容雪村、梁鸿、李修文、安妮宝贝、阿乙、张楚、李浩、东君、朱三坡、蒋一谈等构成的“70后”小说家的主力群体。
关于70后作家,宗仁发、施战军、李敬泽曾发表过三人对话《被遮蔽的“70年代人”》。十几年前他们就发现了这一人“被遮蔽”的现象。但是由于当时对事务认识的局限,他们部分地发现了70年代被遮蔽的原因。比如70年代完全在“商业炒作”的视野之外,“白领”意识形态对大众蛊惑诱导等。他们还没有发现50后这代人形成的隐形意识形态对70后的遮蔽。“‘70年代人’中的一些女作家对现代都市中带有病态特征的生活的书写,不能不说具有真实的依托。问题不在于她们写的真实程度如何,而在于她们所持的态度。应该说1998年前后她们的作品是有精神指向的,并不是简单地认同和沉迷,或者说是有某种批判立场的。”70后的这些特征恰恰是50后作家在当前所不具备的。但是,由于50后作家在文坛的统治地位和主流形象,已经成为一只“看不见的手”压抑和遮蔽了后来者:“你是一个年轻的、生于70年代的作家,你就是“新新人类”,否则你就什么都不是。”这一描述道出了70后的身份之迷和精神的困窘。但是,许多年过去之后,70后以他们的创作实绩显示了他们不可忽略的文学地位——
魏微的小说——特别是她的中、短篇小说,因其所能达到的思想深度和艺术的疏异性,已经成为这个时代中国高端艺术的一部分。魏微取得的成就与她的小说天分有关,更与她艺术的自觉有关——她很少重复自己的写作,对自己艺术的变化总是怀有高远的期待;李师江的小说,纠正了现代小说建立的“大叙事”的传统,个人生活、私密生活和文人趣味等,被他重新镶嵌于小说之中。李师江似乎也不关心小说的西化或本土化的问题,但当他信笔由疆挥洒自如的时候,他确实获得了一种自由的快感。于是,他的小说与现代生活和精神处境相关。他的小说也是传统的,那里流淌着一种中国式的文人气息;鲁敏的小说即写过去也写现在。鲁敏关于“东坝”的叙述,已经成为她小说创作的重要部分。这个虚构的所在,在今天已是只能想像而无从经验的了——就像当年的鲁镇、乌镇或其他类似的地方。现代化的进程决绝地剿灭了这些力不从心或没有抵抗能力的脆弱区域。中国的小镇是一个奇异的存在,它在城乡交界处,是城乡的纽带,是过去中国的“市民社会”——乡绅存在的特殊空间。在那里,我们总会看到一些奇异的人物或故事,这些人物或故事是带着与都市和乡村的某些差异来到我们面前的;东君的小说写的似乎都与当下没有多大关系的故事,或者说是无关宏旨漫不经心的故事。但是,就在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暧昧模糊的故事中,表达了他对世俗世界无边欲望的批判。他的批判不是审判,而是在不急不躁的讲述中,将人物外部面相和内心世界逐一托出,在对比中表达了清浊与善恶;计文君的小说仿佛出自深宅大院:它典雅、端庄,举手投足仪态万方。因此她是一位带有中国古典文化气息和气质的作家;另一方面,它诡异、繁复、但也俏丽,修辞叙事云卷云舒。她的小说有西方20世纪以来小说的诸多技法和元素。但是,计文君既不是传统的也不是西方的,她是现代的。
90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学,带着西方文学的影响和记忆开始了整体性的“后退”,这个“后退”就是向传统文学和文化寻找资源,开始了又一轮的探索。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探索是在总体性瓦解之后的探索,因此它有更多的个人性。这也是70后作家整体风貌的一部分。70后隐约的历史记忆,使他们不得不更多地面对个人的心理现实——因为他们无家可归。但是,他们在矛盾、迷蒙和犹疑不绝之间,却无意间形成了关于70后的文学与心路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