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的文化情境中,青年写作与代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不同时代的人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性,即便是同时代的人身份认同也是多元和自相矛盾的,代际与现代个体身份焦虑成为一个无法忽略的现实存在。新崛起的一代人会寻找自己的同代人,作为同一代人的感觉,实际上是现代人无法定位自身身份的一种体现,是现代身份焦虑的突出焦点。代际以及代际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就成为现代社会身份意识多元混杂的根本标志。现代个体身份焦虑源自于权威瓦解、传统崩溃、宗教却魅,于是现代个体陷入“我是谁”的现代性困惑,从而徘徊于自我、他者,此在、彼岸,工具理性与自我欲望的无边黑暗之中。
代际写作成为当下文学写作的一种新维度。不同代际的作者们通过文学写作缓解现代自我的身份焦虑,在某种程度上,文学充当了精神治疗的角色。青年写作作为一种代际写作,实际上在表达自我经验的同时,获得了同代人广泛的身份认同。然而代际写作在获得广泛身份认同的时候,也暗喻着对于时代同质性的理解和同步的生活认知。当我们的身份意识混杂在急剧转型的社会中,文学之声无疑是凌乱、琐碎和犹疑的,无数细微日常的文本叙事传达出一种集体的沉默状态。在每一个自我确证的文本中,都呈现出不同的对于当下与自我的纠结和张力,但这种集体絮语往往缺乏强有力的时代之音的表达。尽管个体生存体验与自我的精神空间已然和文学性相辅相成,成为当下写作最为突出的特质。然而也正是这种和主流宏大叙事相间离的自我抒情叙事,其精神空间和审美经验往往会执着于着青春情欲的率性而为,直面生存的单向度以及个体经验的纯粹和尖锐。于是如何从青年写作的情绪出走,进入更为深邃宽广的写作?当下一批70后实力派作家的写作实践无疑用文本向我们提供了青年写作突围的某种努力。
何以会突然出现一个非常明显的代际变化?在中国近现代白话文学传统中,亲缘宗族、地域文化、宗教伦理和世情百态一直是作家叙事最为直接的对象。传统作为联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某种方式,让文化和生活呈现出某种延续性,从而在文学中也体现出一以贯之的美学追求和价值意蕴。而当下的文化理念中,家族、血缘甚至于地域性已经极大地被打破,从作家主体认知上来说,家庭伦理、宗教道德、历史现实等等,都处于在一种暧昧含混的状态中,友谊或者隐秘的个人关系成为稳固的社会纽带,个体自我前所未有地膨胀,又史无前例地被现代国家庞大坚硬的体制所压抑。于是不确定性反而成为某种全球性共识,这种不确性带来的不可知论向过去和未来双向延展,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现代个体面对世界的不安和焦虑。
具体到叙事对象,传统文本中描述的大多是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比如灾难题材中的饥荒、瘟疫、洪水、恶劣气候等等,社会环境中的专制暴力、残酷生存、军阀混战、匪盗苛政等等,同时有着大量基于宗教传统文化伦理探讨的文本,比如家族史、宫廷秘史、乡俗民情乃至于地域文化、市井风情,甚至于延伸到当下对于商场、官场、具体行业领域的文本叙事,这些无疑都是以前现代文化范畴为叙述对象,作家所有直面之物都是稳固和明确的。
现在我们依然在重复着以上诸多的叙事内容,但是为何会感觉到这种叙事对于当下时代人心所呈现的深度和广度不够?随着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尤其对于作家来说,很多题材不是说过时了,而是我们面对这种题材时的视点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作家主观认知上,而是现代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客观事实本身呈现出来的。比如从描述具体的自然灾害转向对于人类与自然关系的现代性反思,从人与自然之间的争斗转为思考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从对于人类暴力的呈现,对于战争恢弘场面和英雄主义的塑造到对于人类暴力自身的反思以及现代战争工业化可能带来的巨大威胁。同时随着人们从宗教与世俗权威中逐渐出走,个人之无意义的威胁将会成为更多作家关住的焦点。由此, 中国近现代白话文学传统的叙事经验发生断裂,传统叙事经验不再具有很强的有效性。青年作家面对的是一个与传统异质的现代社会,有了新的叙事动力和叙述对象,且这种新经验无疑是和以往经验存在着决然不同的外部表现形态和内在特质。现代个体的日常经验和抒情必然成为青年写作的叙事动力和对象。
70后一代作家大多生活在一个相对常态的社会环境中,且青春成长期适逢1990年代之后多元文化的氛围,由此,才有可能并必然地将视域从民族国家几十年的苦难经历延伸至当下现代个体平庸生存的具体镜像中,并企图对这种新的现代生存方式进行打量与剖析,描述其中困扰现代人日常生存的生活图景与精神困境。由此在他们的写作中,世俗众生相在被呈现的同时也被时代的功利主义所淹没,无数平面化的个体经验在表征了生活的同时似乎又无法真正言说生存的本质,小说技术日渐纯熟却面临着精神后撤的尴尬,同时一大批写作依然和大众文化、欲望消费构成共谋关系,从而进一步让这一写作群体面目模糊,陷入群体性的写作危机之中。
当代中国文学缺乏对于现代转型期常态生活的同情之理解。文学破除政治意识形态束缚之后,在市场经济、大众文化和物质主义的语境中,极快地进入物化的个人主义,其落脚点是世俗生活欲望的满足与精神的坍塌。自上个世纪90年代文学开始关注生活层面之后,从新写实一路走向欲望书写,而这种欲望话语是当下流行的某种生活、情感和话语方式。但是,寻常百姓往往并非是生活在一种极端欲望化的情境中,他们被动地生活在常态的物质主义初来的生活流中,经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生儿育女。当下写作极度浓缩和夸大凡人生活的欲望色彩,于是出现了大量的对于现当代历史的欲望化叙事。许多文学文本纠缠于农民意识笼罩下帝王的情色经历,或是豪绅军阀的妻妾成群,或者是乡野村妇的丰乳肥臀,甚至于是旧式文人遍地遗情的破败乡土。
随着传统伦理的日渐坍塌,我们如何面对主流欲望话语实际上成了很多人的困惑,大多数中国人仅仅是如看客般地旁观着,我们被抛入当代生活,又被当下的欲望话语所淹没。当下的青年写作对于历史与生存的认知姿态更为日常化,在日常性经验的维度开始思考一个常态社会的生存与审美经验。可能这种日常性会割裂对于整体宏大社会经验的表述,但是相对于当代文学宏大叙事屡屡无法自辩的现代性精神向度的缺失,如何在平庸个体走向现代的时空中寻找属于现代小说的精神性存在,应该是当下文学的题中之义。现代人所面对的是却魅与却魅之后自我的黑暗和虚无。因为上帝、权威、传统甚至于理性本身都遭到了质疑,现实生存已经让我们开始直面物质主义和现代生存难以承受之轻。青年写作正是在这样一个节点进入当代文学,期待青年作家叙述现代个体所面临的孤绝精神境地,个体进入无物之阵的心路历程,呈现被撕裂被折磨的灵魂,从而真正用新的叙事经验照亮中国人遭遇转型巨变的精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