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青年诗人群落中,几位女性作家的靓丽风姿是格外引人瞩目的。捧读她们那或雄阔浩瀚,或低回哀婉,或风轻云淡,或唯美智趣的诗作,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其悲悯仁厚的博爱情怀和飞扬灵动的敏俏才华,更可以沉浸于高远与平朴、厚重与灵俏、尖锐与柔软、凌厉与温婉相融相成的诗情诗境之中,畅享远空、低谷,尘世与乌托邦的诗美之魅。
对深远厚博诗美的追求贯穿于东涯的诗歌创作中,主要体现在其开阔大气的诗歌运思方式上。她将惯看的美好和丑陋并置,用一个个蕴含丰富、色调迥异的语词连缀,在悖论和荒谬中聚合催生语义的延异,营造出一种浩大的态势和宏阔的镜像。她的文字像是挺立在蔚蓝色光影下的一排排哨兵,整齐、凌厉、刚硬、勇武,直刺苍穹站在太阳痛苦的锋芒上。她的目光奋力抵达并穿越灰烬、绝望、厄运、葬礼、挽歌、灵柩和消亡等充满悲剧气息的事相,同时又指挥滩涂上的贝壳,娓娓讲述之于潮汐、船舶、风帆、海鸥、鱼群、礁石、水手的清朗故事,其意象方阵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阴冷一半是明亮,相克相生的奇妙组接看似信马由缰,却深刻呈示着世界和生存的悖谬本相。比如《失语症》:“我需要时时面对无处安放的虚空/我受伤,逃亡,隐居海岛……在孤独的海洋里,享受零重力……我更喜欢礁石、浪潮、海鸟和斑斓的/海洋生物,它们干净,纯粹,没有私心/杂念和防备的围墙……我需要参加一场葬礼/需要写一首诗被大河传诵”,诗句的力道遒劲浑容,敞开了诗思诗境诗美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将孤傲个体与芜杂现实的龃龉撕裂挣扎的种种,自由自在裸裎,读后给人以强烈的精神震憾。
而路也的诗歌运思则是沿着日常生活的内在肌理,自然、舒缓而洒脱地展开。她不是一个凌空蹈虚的舞者,其艺术想象力始终植根于平实沉厚的大地,无论腾挪旋转也无论跳脱飞升,总流淌着日常的温暖与爱意。亲近她的诗作,你会不由自主地感喟竟然有人能将世俗写得如此优雅高贵,如此可亲可敬。她让我们再也不敢忽略天天面对的日常生活,再也不敢俯视平时不屑的琐事细故,而只能或者必须尊重甚至敬畏,因为凡俗平庸的生活里既蕴藉着“辽阔的感伤”,又发散出哲理的睿智和精警。她的诗作以极致的想象和淋漓的抒情,细微而具体地镌刻生命的气息和纹理。比如那首《抱着白菜回家》:“我抱着一棵大白菜/穿着大棉袄,裹着长围巾/疾走在结冰的路面上/在暮色中往家赶/这棵大白菜健康、茁壮、雍容/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挨着它,就像挨着了大地的臀部//我和我的白菜似在上演一出歌剧/天气越来越冷,心却冒着热气/我抱着一棵大白菜/顶风前行,传递着体温和想法/很像英勇的女游击队员/为破碎的山河/护送着鸡毛信”,布帛菽粟,自有滋味,咀嚼不尽,愈久弥新,日常化书写跟文学烈度高度契合,素朴而不失典雅,具象又通联起抽象,让你恍然大悟:原来这日常情事里竟藏匿着这般人生奥秘。她用流畅的诗行构筑了一座绿色的“江心洲”,还原了生活的意义,还原了诗歌的本质,同时也还原了自己。
在诗思的延展和诗情的铺排上,寒烟和阿华则走上了决然对立的两极,一个剑走偏锋刻意追求冷峭凌厉,一个则平和冲淡执意恪守唯美清雅。寒烟的诗作一直行走在一种有难度的抒情之路上,想从她笔下捡拾温馨与快乐绝非一件易事,因为疼痛和创伤才是她酝酿诗情的活水源头。与当下盛行的小清新之风背道而驰,寒烟用分行书写建构起的诗歌世界,是一个处处弥漫着痛苦、沉郁和绝望气息的场域。在娱乐至上甚至娱乐至死的当下语境中阅读寒烟或许是一种痛苦,但是读懂寒烟后却使我们的心灵享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这种快感不是轻舞飞扬的舒散,而是一种尖锐凛冽的疼痛,之后方是淋漓酣畅的快意。寒烟用眼泪、微笑、大海、盐、车轮、地平线、坟茔等意象,构建起独属于她的诗歌世界,其间绝少柔美的粉色蔷薇或富贵的红艳牡丹,而是在一片废墟之间独自摇曳的冷酷玫瑰。她操控着语言与意象的炼金术,湿淋淋的才华似乎能够沿着花瓣滴落,比如《伤口》:“如果我有一个伤口/那肯定是世界从我这儿拿走了什么/那年冬天,我带着半颗心/走向大海不是去寻找另外半颗/只想碎得更彻底//只有这更大的伤口才能把我安慰,只有这儿才有永远保鲜的盐”。把大海比作一个伤口,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形象出奇的超级比喻,然而这个比喻还有衍生:大海这一伤口为什么一直汹涌而永不愈合?只因为海水里有永远保鲜的盐。一个人,竟想拥有一个大海般巨大的被腌渍得永远新鲜的伤口,其心中该是汹涌着怎样的创痛?咀嚼并珍爱着这种创伤的诗人,其灵魂该是怎样的强大?其担当该是怎样的勇毅?全诗在最后把一个被抛弃的苦恋者的痛苦无奈和清坚决绝骤然放大了无数倍,使这首诗成功地抵达了抒情的中心地带。
阿华的诗则来得静美清雅,不造作、不浮华,明明灭灭的烟火气息中有着宁静朴拙的真味,良善、干净、平整、舒散,像是秋塘月升时候飘摇的蒲苇,在贫瘠之地潜滋暗长,却开出了最洁雅动人的花。她用文字编织自己的东篱,耕耘自己的“梨树小镇”,虽然它“远离闹市/地处偏远/但稻穗饱满/谷物金黄/堤坝上面常有葵花开放” ,长满了“红柳和沙棘”。 阿华有着江南女子的水样情怀,根子里却是北方女子的执着笃定,她踽踽独行在诗歌的边缘,用轻灵飘逸的长短诗行,找寻另一个自己。在琐屑的现实中诗意地活着,是阿华刻镂在诗歌碑铭上的誓言,不轰轰烈烈,却自有傲格掷地有声。她用诗行起造的属于自己的乌托邦,穿透了都市欲望魔障的烟霭,让人获得了一种灵魂难得的安详惬意。
可以说,东涯的诗是海鸥翔集远空中的一角青蓝,汇聚了云的明澈海的幽蓝和礁石上碎裂的船桨与风帆,在矛盾悖谬罅隙中的观望有着男子骨骼的沧桑伟岸;路也将尘世当做诗歌的原乡,她爱俗常的阡陌百径,爱粮食和蔬菜,爱暖老温贫中的半块红薯,由此自然也爱着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是一位热爱尘世的理想主义者;寒烟则是荒野窄径中哀伤赶路的行者,她逃过了世俗油腻的尘垢,在自己起造的矮墙下看残月、看厉风、看陨失在泥土中残破的车轮,既是伤怀者,又是站在诗歌尽头的思想者;阿华则是从梨花小镇走出的拈花诗人,她爱纯净、自由、以及一切洋溢包蕴着温暖的字眼。这几位山东女诗人在诗境、诗思、诗情延展上的迥异格调和个性追求,丰实了山东诗人群落的创作,也让中国当代诗歌有了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