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正直的。为每一个过客
只开启一次信用——
要在诗歌中长存
就得在尘世间消亡
尘世，快把尘世这堆纤维
还给华丽的忙碌吧
诗人怎能绊倒？怎能不为开垦留种
而只邮递礼拜天的花篮
在这更加贫瘠的打谷场……
通灵者荷尔德林，你使多少脉搏回归
前世的脐带
从图宾根大学漂洋过海
牵动钟声
为词语的候鸟守灵
① 荷尔德林死后被遗忘近百年，在20世纪中叶的德国被重新发现，从此在欧洲建立声誉。
之 前……
人不过是时间和空间渴念的结果，一个特定的使者
“为什么是我？”
第一缕意识的晨曦使你从蒙昧中现身
之后，是变形的路径——当整个沙漠盯紧一滴水
旷野上，一棵柽柳多么无助
决定命运的时刻悄悄来临：
一把斧头在寻找斧柄，一堆蜂群样颤动的音符在寻找琴箱
——看谁先赶到
后来者！如何面对那早在你之前就已布置好的天空和大地
到处是被践踏的痕迹，猎狗狂吠，在废墟的阴影和变聋的耳朵之间……
但这所有纠结在你生命中的黑暗，都将被你头顶的那颗星看见并穿越
男人在路上。那从所有岁月中幸存的唯一的男人——
他的焦渴，他的叹息……都是发育你柔情的昂贵泥土
作为苦难命定的姐妹，你开始了你一生的追赶……
之 后
之后，一阵狂喜
逃亡的沙粒进入贝壳
从珍珠的王位上，赦免
这世界
之后，繁殖的黑暗
像一瓶被推入窖中的酒
忍不住 往自己的棺木上
钉钉子
之后，有足够的时间
有足够的时间：
睫毛向石头穿刺
命 名
这家园上空的星星又大又密
词语一般清晰，有力
妈妈，指给我看最远的那颗星星
它是这世界的边缘
多年来，不是它一次次把我带走？
我会背诵今夜的星空
但我知道，它不属于记忆
它是我永远无法说出的——
星，人，命运……
因不说而更加汹涌
“妈妈……”
我咽喉中这悲怆的气流来自海上——
它早已把我们分隔
这世界上有了海
便有了“漂泊”的词根
星空下
你抑制不住地抬头
从星空浩瀚的词典
查找自己的出处
一颗星突然明亮得像一颗钉子
将你垂直地钉在那儿
就这样被命名，被点亮
在最晦暗的时刻
就这样被逐向无垠的旷野
像一个乞丐那样，用被唾弃的手掌
捡拾星光撒落的点点面包碎屑
投进心里的每一缕星光
都会如期长成一块磐石
——你曾经怎样仰望
就将怎样匍匐
巢
赤裸得那么高
怎不叫人担惊受怕？
大地上，一个奔走呼号的孩子
随时准备张开手臂，托住
从空中坠落的什么
巢：风雨摇撼的重心
月光祈愿的家园！
在落尽繁叶的枝头
在冷寂的高处——
有一颗无法被季节击落的果实
无人能品尝——
那神秘的甘甜，自由的苍凉
轮子，轮子……
疯狂转动的轮子——
一群群向末日冲刺的瞎子
提速！提速！提速！
连孩子也加快了出世的躁动
多少身不由己的生命——
被疯狂转动的轮子挟持
谁，以自省的根性
拦截物欲滚滚的巨轮
谁茕茕孑立的城堡
在分崩离析的飓风中
化为齑粉
仅仅十年！一个赤子葱茏的
皈依之梦，就被征地的轮子
碾碎①：一颗深情的种粒
被夯入水泥浇筑的底层
用啼血的哀音——
为繁荣的泡沫奠基
开发的轮子仍在步步紧逼——
马达轰鸣，覆盖了庄稼无语的记忆
一棵棵蓊郁得没有年龄的古树
不得不为年轻的工业园让路
生者骚动，亡灵惴惴不宁——
浓阴蔽日的墓园就要随整个村落动迁
现在，再到哪里去寻觅——
那爿庇护古朴时光的绿荫
(那繁衍传说、歌谣的婆娑绿荫)
到哪里去寻觅那湛湛波光里
映出蓝天白云和清澈童年的河流
(忿忿浊浪，吞没了一切……)
到哪里去寻觅那慰藉心灵的
风尘老街和沧桑古巷——
(触目可见的拆，拆，拆——
如一只只所向披靡的轮子
淫笑着，碾过心头……)
这旧貌换新颜的人间
剪彩、揭幕的斑斓礼花里
谁拖着凭吊的身影——
向那消失的、正在消失的
以及即将消失的，默默致哀
谁忧惧如焚的目光——
越过尘埃里竞相追逐的饕餮
越过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大厦
看见——
极地，冰川孤绝的守望
听，从分秒流逝的融冰上
又传来帝企鹅和北极熊的悲鸣：
“人啊，你们这万物之灵——
当你们那攫取的双手
将我们推向‘濒危’
不也正把自己送上不归之路？”
冲刺的星球——
在不可逆转的疯狂里加速，加速……
“羞于看见，耻于说出”——
但愿不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唯一遗言
① 1999年5月19日，年仅39岁的散文家苇岸去世。遵照他的遗愿，他的骨灰被撒放于故乡村头的田野。生前，他不仅用具有生命质感和哲学高度的文字，表达关于日益加速的工业化进程对自然的戕害和生态破坏的忧虑，而且以自己严苛、节制的生活方式身体力行。2009年5月19日下午，苇岸去世10周年纪念，前去缅怀的友人得知：当年撒放苇岸骨灰的田地，已与村中大片耕地一起被征走了。
作者简介：
寒烟，1969年生。曾在《World Literature Today》(《当代世界文学》·美国)、《世界文学》、《诗刊》等刊发表作品。诗歌入选《20世纪新诗大典》、《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等数十家诗歌选本。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著有诗集《截面与回声》(2003)、《月亮向西》(2012)。曾获山东省第二届齐鲁文学奖、《诗选刊》2007·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河北)、第二届宇龙诗歌奖(北京)、首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湖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