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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循名责实,张楚合该是位楚楚动人的江南美女,不料他却是一个身高近八尺,体重过150斤的燕赵壮汉。好在张楚的声音确实温柔,常常挂在嘴边的是一句“某某可好了”,“可”字发得悠扬而婉转,还有些楚楚可怜之意,与名字尚能配上。这些年,张楚尽管小说写得不多,但也一直不断,每有新作皆让人惊喜不已。迄今,张楚已然成为70后作家中的翘楚。
张楚的小说轻与重之间搭配得近乎完美,他不是一味地轻,轻到虚空之中,也不是纯粹地重,重得让人艰于呼吸。张楚的小说读来很重,压抑而又沉痛,彷佛有千钧之力;但是又很轻,他的小说飞扬,飞扬,引领人上升。张楚能做到举重若轻,他四两拨千斤,以轻柔表演着沉重。生命不能承受太轻,人毕竟有向上的一面(“孔雀羽毛”的一面);但也不能承受太重,因为人也有向下的一面(“地下室”的一面)。太轻,人就飘忽了,也就失去了根基;太重,人难以负担,很容易就被垮掉了。合理地安排轻与重,合理地安排“孔雀羽毛”一面与“地下室”一面,人的轻与重、身体与灵魂才能各得其所,如此小说也就能沉郁但不失轻灵。
小说一度被弄得很重,“小”说遽然变成了庞然大物,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真是大而无当了,首先就写了一个万国来朝的大场面,真是叹未曾有。从此,“街谈巷语”的小说就担当了“新民”大任,成为了时代的公共体裁,流风余韵一直延续到今天,还是让部分国人心醉不已。自此之后,小说与政治紧密地、直接地捆绑在一起,每有动向,小说往往最先做出反应。80年代末,90年代初兴起的新写实小说,似乎是掀翻重来,不再触及重与大的题材,只写日常生活,小说真是变轻变小了。其实,这也是针对政治做出的反应,因为自此之后,中国的日常生活全面去政治化,于是诸多小说家闻风而动,蜂拥而上,吃喝拉撒睡逐渐成了“重大题材”。美学界也难耐诱惑,于是“日常生活审美化”也轰轰烈烈地讨论了很久。
张楚的小说不同于梁启超的“大说”,但并不因此显得轻;张楚的小说也不同于新写实之轻,但也不因此就显得笨重。张楚的轻与重与此不同,他从不引“重大体裁”以为重或者轻。对于轻与重,张楚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在这个轻而又轻的时代追问着重;对于如何表达轻与重,他也匠心独运,以反为正,轻也可以重,重也可以轻。
《七根孔雀羽毛》是典型的“张楚体”,这篇小说发表于2011年《收获》1期,小说一出就好评如潮。其实,在此之前张楚曾写过另外一篇小说《地下室》,发表于2008年《山花》14期,两篇小说存在着很多相似、甚至相同之处,只是《七根孔雀羽毛》视角一变,情节也与《地下室》不尽相同。张楚自述道:“可能觉得宗建明这个人没写透,没写活,还有话说,于是两年后有了这篇《七根孔雀羽毛》”[1]写完《地下室》,张楚意犹未尽,于是接着那些情节和人物,又写了《七根孔雀羽毛》。对张楚而言,这也有先例,他写完《樱桃记》之后尚有余力,于是又接着写了《刹那记》。这两个系列不同之处在于:《刹那记》之于《樱桃记》是接着写,《刹那记》可谓《樱桃记》之续篇,前后有承接关系,因此两者可合二为一,构成一篇更长的小说;《七根孔雀羽毛》之于《地下室》尽管也是接着写,写了宗建明离婚之后所发生的事,但很多情节都已经改写,甚至近乎重写,人物亦或进或退,不尽相同。通观这两篇小说,除视角、人物与情节的差别之外,关键之处在于:二者基调亦不同,《地下室》往下走,偏于阴,阴气过重;《七根孔雀羽毛》往上走,阴中有阳,阴阳平衡。《地下室》太重,一派肃杀之气;《七根孔雀羽毛》则举重若轻,虽然寒冷却时时透露出春光。
“地下室”这个意象天然就与阴沉、阴森、阴暗、阴郁、不光彩、见不得人等相关。不独张楚如此,很多作家都写过“地下”这个意象,基本上都保持了这样的基调。阎连科的《坚硬如水》,也写“地下”,“地下”属阴,高爱军和夏红梅在地上“革命”,在地下做爱,且似乎做爱是革命的基础,阎连科就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以“地下”解构地上,以欲望解构“革命”。刘亮程的《凿空》大体也是如此,只是刘亮程的“地下”主要指人的经济欲望,人在资本的驱使下将大地“凿空”。《地下室》讲的那个故事本身就很沉重,过于阴郁,近乎暗无天日;《地下室》中的主要人物皆如同“地下室”一般阴沉、阴暗,他们唯有身体,没有灵魂。一言以蔽之,《地下室》这不小说密不透风,几乎没有光。
《地下室》充满了纠结与矛盾,矛盾不得化解,人物郁郁不得舒展。《地下室》以“我”(马文)为视角,主要写宗建明与曹书娟之间的恩怨与纠葛,次一级则写了宗建明与殷小柔之间,曹书娟与郭六之间,马文与宗建明和殷小柔之间的纠葛,真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宗建明与曹书娟从高中就恋爱,之后顺理成章地结婚,两人经历了诸多危机、苦难,一步步走过来,经济条件逐渐转好之时,感情却出现了危机,曹书娟傍上了大款郭六。《地下室》中几乎没有正常的人,主要人物都被其阴暗面统治着,活在欲望和身体之中。殷小柔神经兮兮,卖掉自己的咖啡馆,从北京跑到这个小镇上,并且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宗建明,并拐走其女儿;“我”则无事忙,颓丧,对于生活和工作皆无热情。《地下室》中的疙瘩一直没有解开,最后都诉诸更黑暗的手段。小说结尾一幕极其恐怖,曹书娟被宗建明囚禁在地下室,小说这样写道:“她披头散发,嘴里塞团脏兮兮的棉布,双臂反绑,两腿蜷缩,套着棉袜子的脚踝不时抽搐两下。她显然是在熟睡,而且在睡梦中噩梦连连。”
这就是张楚之“重”,尽管他写的都是小人物和日常生活,但是他有大的关怀。张楚写出了现代人生活之轻,唯有欲望和身体,没有灵魂和精神。经济发展了,但世界变得荒谬了,人也可能因此就堕落了。幸福与经济发展未必成正比,幸福除了欲望之外,还要关乎灵魂,可是现代人丢失了灵魂。于此,张楚痛心疾首,随之,他以沉重之笔写出了现代人“地下室”一般的生活状况,只是张楚的《地下室》以沉重写沉重。
《七根孔雀羽毛》叙述视角一变,宗建明直接出场,成为叙述者兼主要人物;《地下室》中的叙述者马文退场,他仅在开篇一闪,然后迅速地消失;另外一个人物康捷出场,成为贯穿全文并疏通关节的重要人物。《地下室》写了宗建明与曹书娟离婚之前的故事,《七根孔雀羽毛》则写了他们离婚之后的故事。离婚之后,宗建明不务正业,日夜豪赌,财产荡然无存。期间,宗建明几经更换情人,戒赌之后,则开始与李红同居。《七根孔雀羽毛》一如《地下室》,还是充满了纠结与疙瘩。宗建明与曹书娟之间因为儿子小虎重新挑起了矛盾,由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又有了宗建明与李红之间,宗建明与丁盛之间的矛盾。除此之外,小说还穿插了丁盛和其儿子李浩宇之间的矛盾,作者巧遇构思,通过康捷,将这两个本来互不相干的矛盾交织在了一起,宗建明参与了杀害丁盛一案。如此一来,整篇小说情节更为紧凑,故事的悬疑之色也增添不少。文中的主要人物依然都有问题,老人物依旧如此,新出场的人物,诸如康捷、李浩宇、丁丁也都各有问题。康捷,一个小老板,日夜为钱财奔波;李浩宇,一个基督徒,信仰亦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终于做了“突破道德底线”之事;丁丁,一个小孩子,但却患了自闭症;他们都被阴郁主宰了命运,过着“地下室”一般的生活。
从《地下室》到《七根孔雀羽毛》,小说的主题基本未变。关于这篇小说,张楚有一句话说得极好,这句话也能见出其创作小说的用心——“他们如此热爱物质、热爱机械、热爱权色,他们从来不会停下脚步,等一等自己的灵魂……”[2]这就是张楚小说之重,他要在轻的生活中寻找重,要在肉体之外呼唤灵魂。
《地下室》到《七根孔雀羽毛》尽管主题几乎未变,但基调一变,小说的主要意象从“地下室”变为“孔雀羽毛”,两部小说相应就呈现出极为不同的风貌。“地下室”这个意象就为《地下室》这篇小说奠定了基调;“七根孔雀羽毛”这个意象则为《七根孔雀羽毛》定了基调。“七根孔雀羽毛”在小说中出现次数不多,于情节和故事似乎也无足轻重,但“七根孔雀羽毛”却如同宗建明的命根子,他从大学珍藏至今,也一直不舍得送给丁丁。彷佛张楚也只是随手那么一提,但这“七根孔雀羽毛”却是神来之笔,有无这“七根孔雀羽毛”对于这篇小说而言至关重要。“七根”云云,可以配上七日来复,事情尽管已经糟糕得一塌糊涂,但在“复”中转机与生机已经隐约可见;“孔雀羽毛”则是上升之物,“羽毛”与上进、进步、飞翔有关,这关乎灵魂,所以庄子以《逍遥游》为始,《逍遥游》以大鹏高飞为始。肉体则与“地下室”有关,没有灵魂的肉体就会下降、沉沦、堕落。有了这“七根孔雀羽毛”,张楚就举重若轻,其重就以轻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七根孔雀羽毛”也如同一缕阳光,照破了“地下室”的黑暗,小说尽管写了丁盛被谋害,宗建明被捕入狱(监狱也可谓“地下室”这个意象之变),似乎情况已经坏到了极点,但是小说结尾却已是大放光明——“中午的阳光透过铁栏杆射进来,在肮脏的地板上打着形状不一的亮格子,不计其数的灰尘在光柱里安静地跳舞。那一刻,我谁都没想,我谁都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阳光躺在眼皮上,太他妈舒服了。”
张楚懂得这些,他也一直这么在写,只是意象会随着具体的小说有所变化而已,由此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写作道路。“七根孔雀羽毛”如同“曲别针”、“U形公路”、“蜂房”、“长发”等意象,都是举重若轻,将重如泰山的问题随手化掉,这是典型的张楚小说。在这些小说当中,主人公都面临着问题,都不幸福,都在矛盾中挣扎,都被“地下室”主宰,但那些“孔雀羽毛”和“曲别针”们却闪烁着光芒和希望,引人上升。比如《曲别针》,这篇小说就是将这两种矛盾巧妙地体现于一个人身上,诚如李敬泽所总结的——“在《曲别针》里,一个男人在城市的雪夜中游荡,他既是商人又是艺术家,既是丈夫又是嫖客,既是慈爱的父亲又是残暴的凶手,他高贵而卑下,他在四分五裂的内在崩溃中挣扎。”[3]艺术家、丈夫、慈爱的父亲这一面与“曲别针”有关,“曲别针”尽管迂回曲折,但尚可重塑,志国曾经的理想、高贵、上进都凝聚于曲别针之中。张楚在追问:艺术家怎么就变成了商人,丈夫如何变成了嫖客,慈爱的父亲为何变成了残暴的凶手,高贵的人为什么变得如此卑下?这就是张楚之重,但是他将这些都浓缩进了“曲别针”这么一个轻柔的意象之中。
张楚说,他这是“一个人杞人忧天”,这很好。小说家要有“忧天”的气魄,否则只写具体人物和小场景终是显得小气,“忧天”云云就是要对时代的根本问题常怀忧虑。张楚看出一个时代的问题,他忧心忡忡,以小说呐喊,这就是其重;他或许恐怕我们不能承受如此之重,于是化重为轻,以“七根孔雀羽毛”、“曲别针”这些轻柔的、上升的意象来表达重。如此,在张楚的小说中,轻与重,阴与阳达到了完美的结合与平衡。
刘涛 2011-4-4
[1] 张楚:《一个人杞人忧天》,参见其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f374b5f0100oh16.html?tj=1
[2] 张楚:《一个人杞人忧天》,参见其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f374b5f0100oh16.html?tj=1
[3] 李敬泽:《真正的文学议程》,《文学界》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