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自有力量

　　周令飞先生近几年在国内四处讲演“日常生活中的鲁迅”，向公众讲述有关鲁迅的 “八卦”，比如鲁迅如何爱笑，如何可爱，如何时尚等等。将周令飞先生的意思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鲁迅好玩”(他说这是陈丹青的总结，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据周令飞先生说，此举意在还原鲁迅，清除加诸鲁迅身上的光环。

　　此题目倍受欢迎，因为我们可以从鲁迅的直系亲属中得知若干鲁迅的八卦。如此我们就距离鲁迅近了，我们心中的鲁迅形象也就随之而变。即叹“原来鲁迅这个样子”，此话可有二解。一，鲁迅原来如此，此前的印象是出于偏见；二，鲁迅不过如此，如同你我。若过分强调日常生活的鲁迅，前解容易导向后解。

　　鲁迅确实曾被树为旗手，加诸种种名分，这些遮蔽了鲁迅的风貌。清除被强加的光环，容易让鲁迅本身得以彰显，几乎早就达成共识。此即所谓祛魅，也是时代风尚所趋。这个时代就是祛魅的时代，一切无魅，均是日常和世俗。于是祛魅容易走向另外的极端：深度都被削平，神圣都被消解。这个时代的祛魅力量是如此之大，必将不满足于当时当下的祛魅，于是必会将枪口对准历史。鲁迅自然在此列，在当下那么多加于鲁迅的恶声就可以理解了。周令飞先生到处宣讲“日常生活中的鲁迅”，似乎也有导向这一倾向的危险。

　　周令飞先生所谈鲁迅的“八卦”，其实大部分为人所知，因为他多取材于鲁迅本人的文章或别人的回忆文章。周令飞先生提到了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萧红作为文学家，以其细腻的写实笔触画出了晚年鲁迅先生的象。这是萧红眼中的鲁迅，这个鲁迅更贴近世俗和日常生活。但有一篇周令飞先生没有提到，即徐梵澄先生的《星花旧影》。这一篇也提及有关鲁迅的“八卦”，徐梵澄先生所理解、所感受的非常不一样。这是徐梵澄先生眼中的鲁迅，这个鲁迅充满神性的光辉，有着非世俗的精神力量。徐梵澄先生在鲁迅随意一举动中感受到了非同小可的精神力量，这在别人未必感受的到。周令飞先生可以感受到萧红笔下的鲁迅，却未必可以理解徐梵澄先生笔下的鲁迅。鲁迅言谈举止中自有力量在，感受到了就觉得力量千钧，感受不到就是纯粹的“八卦”。

　　鲁迅被树上神坛，需要让他走下神坛，这没有问题，很多人在做这一工作。但另一个问题我们并未加以注意：何以是鲁迅(而不是别人)被树立在神坛？因为他自有力量在，别人的力量未必及他。若仅是依靠“捧”才起来者，终究会倒下。

　　现在周令飞先生要凸现“日常生活中的鲁迅”，将鲁迅还原到世俗之中，自有其功效在。但我想提醒周令飞先生的是：如此走到极端就会对鲁迅固有的力量视而不见，而这些力量中本来就有神性在。亲近于鲁迅的人有幸得以聆听其言谈，得以见到其举手投足，进退应对，当然有义务将其记录下来，示诸世人，世人有幸亦可以睹其风采。鲁迅的风貌固然在文章中，但也在日常举手投足中。尼采曾说过：“三件小事可以见出一个哲学家”，一个人境界之高下就在日常言谈举止、进退应对中见出。《论语》记孔子言行举止、进退应对而已，若以今天这种眼光看来，皆是“八卦”。《论语》确是八卦，但这不是八卦。对其理解因人而异，大人感其大者，小人感其“八卦”而已。《世说新语》亦是“八卦”，但人物到底如何尽在其中。

　　批鲁迅者多矣，褒鲁迅者亦多矣。周令飞先生是褒鲁迅者，只是不满加诸鲁迅身上的名，故抬出“日常生活中的鲁迅”这一武器。然而这一武器是把双刃剑，此剑当然可以御敌，但也会伤及自身。故为此文，劝周令飞先生慎重。

刘涛2008/4/19于复旦光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