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温暖——评王小帅电影《左右》

　　左右在汉语中不仅作为方位名词使用，而是别有意味。比如反对吕后之时的左袒、右袒，建国之后的左派、右派。这是或左或右，二者可居其一，介于其间的则是左右摇摆，左右为难。左右亦由名词化为动词，为……左右，或者左右……。名词与动词相通，因为或左或右，或左右为难之时，人就会被或左或右或左右本身所左右。总之，左右关系着人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人在社会群体之中需要立场，这个立场本身或左或右。人有了立场才能稳定，社会才会有秩序。左右为难、左右摇摆则是乱了秩序，失去了稳定。

　　王小帅的电影《左右》直接演绎了这层意思。电影情节很简单，枚竹与肖路四年前离婚，两人有一个孩子禾禾。此后枚竹带着禾禾嫁给老谢，肖路则娶了董帆。从此各左各右，互不相干。《左右》就从此处切入，它像短篇小说，省略了开始、发展和结局，稍作铺垫就切入高潮。王小帅将高潮演绎得淋漓尽致，以此开始、发展和结局就不必交代，读者可以自行推出。禾禾生了白血病，这使得全盘皆乱，从此即左也不左又亦不右。禾禾是连接枚竹和肖路的桥梁，枚竹和肖路已经各有家庭，于是禾禾就成了两个家庭的桥梁。本来两个家庭各居左右，互不相干，但是禾禾牵一发动全身，两个家庭从此搅和在一起，用剧中人物的话就是“一切都乱了”。

　　枚竹和肖路的目标在于治好禾禾的病，于是他们就不得不摇摆于左右，一是要面对此前失败的婚姻，二是要面对现在的家庭。这其实是离婚的隐疾，禾禾生白血病则将隐疾全面诱发出来。这亦是因，果都蕴含在因之中，因此枚竹和肖路不得不承受这份因果。先是筹钱，钱不是这个电影主要着力点，因此没有构成问题。有的导演可能会在此处岔开，表现人缺钱的难处与无奈，但王小帅声称此电影意在“挑战伦理的极限”，故没有着力于此。枚竹和肖路化验血型，结果都不符合。医生后来又说“如果有亲生父母的同胞兄弟或是姐妹，那希望就更大。”这句话点燃了枚竹的希望，电影真正的焦点汇聚于此。枚竹跟肖路提出，希望和他再要一个孩子。这是一个难关，先是他们本身需要想通。之后尚需说服各自的家庭，枚竹得说服老谢。老谢人比较木讷，不外露，他的挣扎只在内心，电影也只是以其抽烟表现内心斗争和冲突。肖路得说服董帆，董帆比较泼辣外向，因此他们冲突比较激烈，甚至谈到了离婚。此后董帆造访枚竹家，见到禾禾，感受到其可爱与可怜，亦慢慢软化，于是最终同意。每个人经过斗争都过了这一关，过一关即是让渡出一部分个人利益。王小帅不会就此罢手，他依旧会设置重重障碍，这就是王小帅的残酷。人工授精先是肖路失败，后又是枚竹失败，连续三次，于是医院拒绝继续尝试。肖路失败出于偶然，枚竹失败则因为“可能是习惯性流产”和“年龄也不小了”的原因。

　　枚竹没有放弃，他想通过与肖路做爱而受精，于是又一大障碍横在所有人物面前。这是全局的高潮，亦是最大的障碍，人物的冲突，左右为难都到了极点。枚竹和肖路还是需要先说服自己，然后再说服各自的家庭。这次的冲突比上次更为激烈，因为这涉及到更为私人和根本的利益，每个人都处在了左右为难的窘况。枚竹须承担着背叛丈夫的压力与伤害过自己的前夫做爱，肖路亦须承担着背叛妻子的压力与被其伤害过的前妻做爱，董帆需要承受自己的丈夫与前妻做爱生孩子的压力，老谢需要承受妻子与前夫做爱生孩子的压力。承受则伤害了每个人的利益，拒绝则伤害了禾禾。肖路没有对董帆隐瞒，两人起了大冲突，董帆离家出走，并正式提出离婚。枚竹对老谢隐瞒了，冲突开始只表现在枚竹身上。演员刘葳蕤演技非常好，将欺骗了丈夫去会前夫的慌张与不安表现得淋漓尽致。电话出卖了枚竹的秘密，无意中碰错了的键，将枚竹和肖路在房中谈话一一传到老谢耳中。但无论如何，这一关他们也过了。先是董帆主动和解，她们的航班出了问题，在生死的关头，“她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禾禾的脸”。老谢悄无声息，默默承受，亦没有干预。枚竹和肖路同床共枕之时，双方达成和解，禾禾的病消泯了他们之间的矛盾。枚竹与肖路各自回家后，董帆在做饭，老谢亦在做饭，饭桌尽管有些沉闷，但真有说不出的和谐。董帆为肖路夹菜，肖路亦为董帆夹菜。老谢没有怨尤，且出语惊人，他说：“这个孩子由我们来养，不要让他们告诉别人，就说是我们自己的，明年回老家过个年。”电影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这都是家事，本来家丑不宜外扬，但这部电影就是外扬了家丑。家是私人空间，与个人直接相关，因此欲表现个人，宜将背景置于家庭之中。这四个成年人在家庭纠葛中左右为难，在外面与家庭之间亦是左右为难。电影开始即是枚竹应付房客，肖路应付工人。电影重点在家庭纠葛，外部纠葛亦未放弃，只是通过手机去简介表现而已。手机联系着外部世界，肖路不停地接到工地紧张的电话。每个人外面矛盾重重，家庭中也矛盾重重，成年人就是处在这样的左右为难之中。

　　左右除左右为难之外，还有左右逢源之意，这本是非常高的境界，在汉语中却逐渐带上了贬义的色彩。其出处在《孟子》，原文为“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其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朱熹的解释是：“左右，身之两旁，言至近而非一处也。逢，犹值也。原，本也，水之来处也。言君子务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识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自得于己，则所以处之者安固而不摇；处之安固，则所藉者深远而无尽；所藉者深则日用之间取之至近，无所往而不值其所资之本也。”左右为难与左右逢源恰处两极。左右为难是因为失去了中庸，于是肯定失之于偏，失于偏若隐疾不爆发(《左右》即是禾禾患白血病)亦能偏安于一隅。偏的隐疾一旦爆发，则不能安于偏，于是不得不左右为难，左右摇摆。何以选择偏？偏有偏向、偏离之意，偏向于己，偏离于人也。孔子言“毋我”，如此方可能中庸。《左右》中的左右为难只是因为摇摆于有我和无我之间，也就是自私和无私，爱己和爱人之间。枚竹欲救孩子，肖路在枚竹的要求之下亦欲救孩子。救孩子需要付出代价，会伤害他们本身的利益，亦会伤害他们家庭的利益。董帆因为外向，于是将这冲突表现得较为激烈。她说“我不能让你们毁了我。”每个人都在维护拼命地维护自己时，却又不安，因为天良未泯，一昧为己会受到良心谴责，于是左右为难。当每个人不再固执己见，不再迁怒于人，而能“得之于己”，反求诸己，且缩小自我，去爱别人，左右为难就会转化为左右逢源。开始的沉闷是左右为难，结局的和谐是左右逢源，从左右为难过度到左右逢源的桥梁就是爱，这就是王小帅的温暖。最终结局我们不得而知，但其实就已经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部电影整篇围绕着“救救孩子”展开，这个主题由鲁迅在《狂人日记》喊出。《狂人日记》结尾喊出这个口号，但狂人本身很虚弱。我们可以反问狂人，你自己救了自己吗？你本人有力量去救孩子吗？你怎么去救孩子？《左右》则展现了“救救孩子”的困难和复杂，且将重点放在了去救孩子的成人本身是否能够救孩子。四个成人本身都出于内外交困、左右为难之中。救孩子时亦左右为难，因为欲救孩子则须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成年人未必有此勇气。《左右》体现了一个与《狂人日记》完全相反的主题：不是成人救了孩子，而是孩子救了成人。孩子是成人的老师，他们通过孩子获得了升华。要救孩子，须先救自己，救了自己，孩子方可能得救。用孟子的话就是：救孩子先须“自得之”，救孩子只是切近于己“左右逢源”而已。

　　王小帅的电影总体显示出一种残酷的味道，《十七岁的单车》、《青红》均如此。《左右》亦如此，突然飞来横祸，使得原本平静的两个家庭起了大波澜，原本井井有条的秩序变得混乱。但这部电影却让我觉得温暖，大人得救了，孩子也就有了得救的希望。尽管其情节、气氛和色彩让人感觉压抑和沉闷，但是温暖的气息一直在其中若隐若现。这也就是为什么《左右》的英文名是IN LOVE WE TRUST的原因。白血病可谓天地不仁，人抗争不了天，只能顺应，爱则给人以力量让人在顺应中改善。爱也就是庄子说的“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电影中的成人“以息相吹”，终于自渡并渡人。《左右》被精心设计，导演试图一波一波地推到极端，在极端中问题才能被最为充分地展现。这部电影有原型，根据新闻改编而成。这部电影和那个原型故事，表明着在这个世道人心不佳的时代，人依旧天良未泯，良心就是天道的体现。我觉得好的导演就要具有这种能力：扑捉隐藏在时代之下的天道。

刘涛2008/9/19于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