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兰州到会宁的途中,我看到了这样一个站牌:“塬坪豁岘”,当时我就一愣,好怪的名字啊,这应该是对三个地名的称呼吧,怎么连在一起了?比如叫塬的名字就可随便喊出一大串,白草塬、扎子塬;叫坪的地方,如张家坪、杨家坪;叫岘的地方,如苟家岘、党家岘,还有豁岘连在一起的,比如陈家弆豁岘、张家梁豁岘,有的地方也叫崾岘。
车到塬坪豁岘,我看到有一个补车胎的小点,一个洗车的人,一个卖饮料的包着红头巾的女人,还有一个人手里举着一个小纸牌,上面写着“旅店”两个字。那包着红头巾的女人来自哪个坪上呢?洗车的中年人又来自哪个塬上?而那个举着纸牌子的人说不定就是那豁岘上的人吧?或者他们来自更小的地方,比如大榆树、一眼井、八分地、张家大地等等。这样想着,班车已沿着山、岭、梁、峁、峰、嘴、圪垴、豁岘、墩、顶、坡、坪、川、坡、岔一路颠簸而去,途中还要经过庄、寨、集、驿、堡、营、店……
忽然想起1936年来。那年有一个叫埃德加·斯诺的美国记者来到了黄土高原上,他就是那个后来写了一本《西行漫记》而成了中国人民老朋友的人。他在《西行漫记》中用精妙的比喻这样描摹黄土高原:“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队的猛犸,有的像滚圆的大馒头,有的像被巨手撕裂的岗峦,上面还留着粗暴的指痕。那些奇形怪状、不可思议有时甚至吓人的形象,好像是个疯神捏就的世界——有时却又是个超现实主义的奇美的世界。”我想斯诺只能用这种艺术语言表达他的惊叹了,要让他准确地界定出什么是梁,什么是峁,什么是岔,什么是垴,恐怕他不会比任何一个当地农民强。
这些美丽的地名,其实各有不同的涵义。
按科学的定义,梁,是黄土高原被沟谷垂直切割形成,有一定的宽度,表面起伏不大,比较平坦;岭,是黄土高原被流水横向切割所形成的馒头状山头,顶部宽度较小;峁,是梁、岭被进一步侵蚀形成的坟堆状地形;豁岘,是梁的局部下降构成的凹形或称马鞍形的部位,这种黄土梁的陡峭部分,常是翻越山梁的重要通道;在主干梁、支梁腰部或山麓较平坦的地形称坪;在较大河流的两岸,特别在凹岸和峡谷地段的壁立黄土或土石地形,称崖;介于崖和坡之间的地形称埂;相对高出两侧地势的条状突起地形称塄,又称塄岸;沟,是与岭、梁、峁相间的侵蚀切割地形,亦称谷;涧,是沟岔深切的特定地段;塆,一般指沟头岔垴或岭梁两侧的凹面地形,耕地面积最大,居住人口最多……
不是专业研究地形地貌地名的人,对这些称呼真的是很难区分。不专业,就艺术吧。对着黄土地上的沟沟岔岔,我愿意这样诗意地描述它们:
沟:山和山站着说话,中间的部分就叫沟。从沟底爬到山顶,往往就是一生的路程。想不通的时候,就去沟畔上坐坐,让直戳戳的心思在沟底转几个弯弯,然后回来。
梁:马瘦脊梁高,山瘦了脊梁也高。高了,这才像山。沿着山的肋骨爬到梁上,对着白云吼一声,这吼声就像老马的嘶鸣了。马背上打天下的人已经走远,山梁上留着他们的希冀。
塆:山的胳膊肘一弯,这里就是山塆了。这么多的直性子,就在山塆里走着。这儿一塆,那儿一塆,塆实在是够弯的了。最弯处,住着神仙,看两三点雨,如何弯弯地落在山前。
坪:还是黄土会疼人,一伸手,就把我们拉到了平处。平处好立脚,巴掌大的一块平地,几代人在上面挤着。挤出些不平的事来,陡峭就依然挂在我们土豆般的脸上。人情最好的,要数当年陕北的杨家坪。
驿:没有连三月的烽火了,家书还能抵万金吗?驿站早已改叫邮局了,可我们还这驿那驿地叫。驿上的那匹老马,此刻正驮了一捆青草,在古道上走。
山:张家山,李家山,山都姓平头百姓。看日头从东山上升起,又从西山上下去;看暴雨从北山上发起,又从南山上过去……庄稼人靠山吃山,草木一秋,庄稼一茬。
川:山走得远点,再远点,这里就是大野茫茫了。风吹草低,吹庄稼也低。猛回头,山又走在一起,山里人的眼界就被挤到了沟畔上。大的叫川,小的也叫川,大川里一马平川,小川里就只能吆着毛驴,上山。
坡:祖先就在半坡上住着,坡上暖和。南坡,北坡,坡坡都是我们的庄稼;东坡,西坡,坡坡都有我们的亲戚。爬惯了山坡,我们就没有爬不过的坎。最累的时候,是把碌碡拉到了半坡。
岔:走到这里,是要好好想想的。山想了想,就岔开双腿走了;水想了想,甩开双臂也走了;而人,左想是一撇,右想是一捺,想来想去人字就是一个岔。
这些诗意的地名里,有人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