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桂花闻名遐迩,咸宁因此号称“香城”。
人人知道“八月桂花遍地开”,看桂花自然要等到仲秋八月。据说那时节的咸宁城,大街小巷都是佳人般的桂花名媛:金冠、银铃、秋韵、醉云、月宫遗金、江南丽人……这些个平日隐名埋姓的木樨群芳们,争奇斗艳互不相让,却又勾肩搭背交头接耳低回悱恻;它们挤挤挨挨,抱团成穗,头悬珠绺腰织流苏;仿佛间,只差轻轻一移步,便生出万种摇曳风情。于是,漫山遍野的花粉飘飘洒洒起来,如雨如雾如烟,涤尘荡肺。民歌里唱道:有风香十里,无风十里香。
古人云:天香生净想。咸宁诗人都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芳菲心事,入诗,入梦,入樵歌山鼓,入嘉鱼呜嘟,入崇阳提琴戏,入人生百态。
可惜中秋前后,我要去北欧和土耳其。朋友的邀约却在七月流火中来到。朋友说:桂花们虽然还在积攒阳光,但咸宁的古桂已伫候了600余年;就算见不到鲜活亮丽的花事盛典,依然能享受到桂花茶桂花糕桂花糖,还有我的酷爱桂花汤圆,不是吗?
更何况咸宁的温泉哪!咸宁的温泉当年湘妃沐过,“二乔”浴过,宋仁宗赵祯都与之肌肤相亲过。朋友如歌行板地报料:这里的温泉,是兑进了桂花清香的温泉,是筛滤过竹风茶雨的温泉,是夹杂了楚风吴韵的温泉。哎呀呀!
抓起防晒霜,我一头扎进湖北的高温红色警报里。
咸宁踞守湖北的南大门,坐落长江南岸。出武汉机场全程高速不到两小时,就进入碧桂园酒店。从大堂伊始直至临河房间,若有若无沾衣染鬓的,是桂花的暗香惹人。
步上葛藤坪的石径,芦枝横斜杂陈,山丹丹嬉笑拦路,鸣虫在芒草中造势一片热声。野趣盎然的古桂园在桂花镇桂花村。
中午的桂花村静悄悄,罕见游人。对于花农,眼下当是农闲时分。“咸宁第一桂”在园中的后背山已经伫立将近620年了。这一株金桂王,虽然历经风雨剥蚀、岁月沧桑,部分单株还经受过黑蚁啃噬,余下几株分株仍然枝繁叶茂,花开浓烈缤纷,保持明太祖年代以来的贵胄风范。
金桂王也许孤傲,但并不孤单。咸宁百岁以上的古桂有两千多株,占全国古桂总数的90%以上。
日焰尽管喧嚣沸腾,周边的古桂群依然清静脱俗。它们或无言仰望油画般的蓝天白云,或默然俯瞰自己数百年岿然不动的身影,无意间成为当地民间故事及坊间传闻的主角。说月老醉酒月宫伐桂,掉下一枝在咸宁的挂榜山,桂枝落地生根,繁衍成仙气缭绕的桂花林,斧头还失手摔在长江边上,砸出一泓斧头湖;说某年桂花零落花农歉收,便拜月祈愿,感动嫦娥,遂盗桂相赠。月宫里的桂树自然是极品,咸宁的桂花从此香满天下;更甚者,人们通常说的“蟾宫折桂”也源于此地,每年高考临近,咸宁考子家庭都要折桂枝供着祈求好运气,云云。啧啧,我还想起西方人也有同样的文化寓意,比如说桂冠诗人。
康熙年间的桂花堂,光绪年间的桂子楼,均已无迹可循。幸亏现在有了桂花博物馆。导游小姐十分尽职,关于咸宁桂谱有说不完的骄傲。可是天气实在太热了,我躲在高大丹桂的阴影里,先诵东边廊柱的楹联:“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不错,这是唐代李峤之《桂》。再吟西边楹联:“影落浮杯酒;花香袭客衣。”这是明代郭鲲溟的《咏桂》。汗流浃背的我,顿时暑气尽褪。自惭定力不够,遂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整衣拜谒桂魂。
咸宁其他几个博物馆都设计得很有新意,尤其楠竹博物馆,清一色竹材建造。馆长也是个雅人,开发出一种诗意竹茶。晶莹一杯竹叶清茶,我凝视那些纤细的叶芽在碧绿的水中淡开,像一幅精致的国画小品,让人不舍得触唇亲近,唯恐乱了沉浮飘逸的通灵画意。
咸宁的历史遗迹赫赫有名。我自然要去赤壁古战场;去李自成落马断魂的九宫山牛迹岭;去叶挺独立团大败吴佩孚的贺胜桥上,喝一碗久负盛名的鸡汤。
最渴望参访的是一处历史遗迹,就是从前的向阳湖“五七干校”,现在是湖北省级保护文物。向阳湖原名关阳湖,是咸宁咸安区一个小镇。自从1969年,文化部在此创办“五七干校”,将该系统6000名文化人及家属驱赶到这里劳动改造,遂改名向阳湖,取之当年的热门口号“葵花朵朵向太阳”之意。
一大批耳熟能详的作家,如冰心,沈从文,萧乾,郭小川,严文井……在这里烧砖盖房,围湖造田,短则一年,长则三五年,留下上万亩湖田和许多北方风格的四合院。
历史的这一失手,将中华民族的文化大儒,抛落在荒僻的山间湖畔。他们聚集在咸宁,经受磨难,犹如古桂园众老宿:株株擎天山河影,叶叶叹息共心期。
这真是一段奇异的往事,一种奇异的现象,一个奇异的地方。
带上主人惠赠的桂花粉桂花茶,回到我在小岛上的老房子。手执一盅桂花酒,与露台上那盆小小四季桂说咸宁。原本无精打采的枝叶仿佛抖擞起来,大概是听到娘家的消息了。弹酒微撒,但愿今年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