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八年前以《秋风庭院》成名以来,王跃文已经算得上是一位成熟的作家了。他新近出版的作品文集洋洋九卷,其中除一本杂文集《幽默的代价》和两本中短篇小说集《无雪之冬》、《漫水》外,均为长篇小说。六本长篇小说涉猎很宽,既有使他声名鹊起的《国画》,以及其后的系列作品《梅次故事》、《苍黄》、《朝夕之间》,也有历史小说《大清相国》,甚至还有一本言情小说《亡魂鸟》。面对如此浩繁的作品,只谈一部中篇小说《漫水》,确有偷懒之嫌。不过,自去年初读此作之后,感慨颇多,不吐不快,吐不尽亦不快。此番重读,感觉依旧。况且,在我看来,《漫水》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能够代表王跃文创作的最高水平。因此,只谈《漫水》也就算不得偷懒了。
《漫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民间发掘。中国传统文化是五千年循环往复、沉积发酵的复杂聚合,其精华与糟粕已经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化合到了一起,难解难分。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作品对传统文化,批判者有之,宏扬者亦有之。无论批判还是宏扬,常常会感到纠结。而《漫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却让人感到非常舒服。余公公和慧娘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君子”,他们都是普通农民,社会地位够不上,但二人却颇具君子之风。他们做事认真,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精益求精。余公公把木匠活作成了艺术,“不光是样样在行的匠人,农活也是无所不精。”慧娘娘接生、妆尸更多的是出于爱人之心,却也同样细致周到。他们对周围人都满怀仁爱之心。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慧娘娘说不喜欢栀子花和茉莉花的香气,余公公说:“那你不早讲,早讲我就把它剁了。”慧娘娘忙说:“莫剁莫剁,我不喜欢,人家喜欢。世上的事都依我,那还要得?”为对方着想,为他人着想,由此可见一斑。两人都是以礼律己。余公公和慧娘娘彼此互相欣赏,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男女两性之间的这种情感很容易演化成爱情,但他俩之间坦荡荡,不暧昧,发乎情,止乎礼仪。最令人称道的是他们宽容有度。对于他们认为不对的人和事,他们并不一味忍让,而是据理力争。比如对绿干部,对秋玉婆,以及对有关他们俩人的流言蜚语。在很多方面和很大程度上,中国传统文化对人性的扼杀可以达到虐心乃至杀人的地步,这两个人却能在传统文化的范畴中活得如此自由,不能不说是作家的独到发掘。
《漫水》充分显示了王跃文的艺术自信。整部小说采用了日常化叙述,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娓娓道来,不疾不缓。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普通生活中诗意和痛感跃然纸上。余公公住的是自己修盖的精致的木房子,屋前屋后,一年四季,花事不断。山坡上的菜园子里,“辣子驮断了树“,山窝堂也成了他的菜园,什么时候想吃,就到那里采一窝枞菌。儿女都有出息,虽不在身边,却给父亲挣足了脸面。慧娘娘虽然儿子不甚如意,自己的日子依然过得精致,头发总是梳得那么水亮,衣服总是那么干净整齐,哪怕是身上得补巴,她也比人家补得漂亮。两人之间的情意更是暖意融融。余公公的女儿和慧娘娘的儿子同年,是一起滚大的。余公公做木交椅,做木车,都是一式两份,一人一份。慧公公去世,没有准备好老屋,余公公把自己准备好的让抬了去,知道慧娘娘儿子没能力,又为自己和慧娘娘准备了老屋。慧娘娘不声不响地替余公公做好了寿衣寿被,过年时虑及余公公孤单,让儿子把他喊过来一起过。就在这流水一般的日月里,生命质量提高了生活质量。小说中能够称得上冲突的仅有两三处。一处是余公公怒斥绿干部,起因是绿干部说慧娘娘的出身来历和生育的闲话。此外还有有慧摸黑打绿干部以及弟兄俩心照不宣的一场谈话的后续。事件不大,却很见人的品性。再有一处是黄狗咬人,众人闲话,惹恼了慧娘娘。表面上看是脾气大了点儿,其实涉及男女、母子关系,心思细密的慧娘娘又怎能不百感交集。另外像强陀偷卖龙头杠、慧娘娘劝和小刘和绿干部夫妻关系,都是在小事件中做足了人物性格的文章。大张旗鼓、虚张声势,一般都是底气不足的表现。惟有成熟,才能不动声色,心平气和。这也正是《漫水》最为突出的艺术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