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王跃文近期创作的中篇小说《漫水》,最大的感受是亲切和温暖。作者以自己的故乡漫水为创作原型,为我们书写了一个充满人间温情的诗意乡土。
一、“大爱无疆”的人物
《漫水》最扣人心弦的是满身充溢善和爱的有余公公、慧娘娘,他们大爱无疆,处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有余公公是一位身兼木匠、瓦匠、画儿匠多种手艺于一身的老人。他热爱生活,会吹笛子,喜欢在房前屋后栽种各色花木,熟悉家乡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他乐善好施,为人割老屋从不收工钱,主动赔偿外乡人的疫苗钱,通宵锯自家的樟木料为秋婆婆割老屋。另一光鲜亮丽的人物是被人称为“神仙”的慧娘娘,她怀揣一颗滚烫的爱人暖人之心,为村民看病、接生,替“老人”妆尸,她如同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掌管着漫水人的生老病死;她宽厚慈爱,受处分的小刘被分配到慧娘娘家住,她时时处处替小刘着想,最终使她夫妻和好;秋婆婆死了,她不计前嫌,主动前往帮忙洗澡梳妆。她和有余公公一样,身上少有都市人的自私狭隘和冷漠,多了乡里人的善良热情与宽厚。这种重情重义、怜孤怜弱的大爱胸襟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在他俩身上我们看到了渐行渐远的中华传统美德。
有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间几十年累积的情谊更充满了诗意,他们之间是有爱的。有余公公永远记得住慧娘娘来村里的日子;永远记得住她爱吃家乡的枞菌;知道她不喜欢闻哪几种花香;主动为她做樟木药箱,割樟木老屋,乃至慧娘娘死后洗澡都是他做的。慧娘娘也是如此,听到有余公公吹笛子会情不自禁地打起拍子;会叫儿子去接看龙灯回来晚了的有余公公;早早为有余公公做好了寿衣寿被寿鞋。他们把彼此的倾慕埋藏在各自的心里,成就了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超越爱情、超越伦理、超越生死的大爱。正如王跃文自己所说,他要写的就是“人性的温暖”,所要表达的就是“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
二、“永不衰老”的民俗
民俗,即民间风俗,又称习俗,指的是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这里的民俗主要是指漫水这一地域拥有的风俗习惯。
在《漫水》里,作者和他的故乡人一起沉醉于各种神秘而动人的民俗之中。漫水的民俗很多,起新屋、过年、求雨、丧葬、祭祀……,只要关乎人们的生产劳动、日常生活、传统节日、婚丧嫁娶,几乎都有民俗在规范。有余公公起新房时,梁中间包着红布,红布上钉着铜镜和古钱,时辰到了,梁的两头套了新棕绳,一声喊“起!”,两头立在屋架上的壮汉齐手动作,把梁平平正正地吊上去。梁安放妥帖,又要铁炮杀了雄鸡,朝梁上抛过去。然后在场的人都齐声高喊:“好的!好的!好的!”。这一习俗,目的是祈求今后住进这新屋的主人能百事顺畅、富贵平安。人死后讲究更多,嘴里要含着米、茶叶和碎金子或银子去阴间,得穿上女儿们做的寿衣,得用龙头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们身着白色孝服,又拿连绵几十丈的白布围成船形(当地叫“八抬八拉”),拉起十六人抬着的灵棺慢慢前行。秋婆婆和慧娘娘死后都是按这一习俗下葬的,后人以此求得死人安心,活人也安心。
漫水过年的习俗,更是繁复多样。年前,最重要的习俗是杀年猪,天天听得杀猪叫。村里只有两三个屠夫,忙得双脚不沾灰,哪家杀了猪,必要拿新鲜猪血、肠油、里脊肉做汤,叫血肉汤。讲客气的人家,会请亲戚朋友喝血汤。过年那天,漫水人要炖熏得蜡黄的猪财头,煮好之后,先拿供盘托着在自家中堂屋祭奠逝去的先人,虔诚的人家还会扛着供品上坟祭祀。如果先年屋里老了人,头年正月初一要祭拜,当地叫拜生灵。舞龙灯也是漫水人过年的习俗,正月初三出灯,正月十三收灯,这期间,村里的男女老少可以尽情的狂欢。正月十三还有一趣俗,那就是偷菜,主要是年轻人的把戏,这是一种被许可的行为,被偷的人家是不能高声叫骂的。现在常听人说,城里过年缺年味儿,我想缺的不是吃的东西,缺的是那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过年习俗。因为“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①
三、“元气弥漫”的语言
《漫水》的语言是美的,美在它元气弥漫,美在它来自民间。作者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总能不经意间弹奏出美妙的乡音,它们站在纸面上,却不只是文字,还带着特有地域说话人的情感,它们和生活本身纠结在一起,浸润着泥土芳香。
比如“割老屋”,在小说里出现了很多次。“老屋”是乡下人对“棺材”的温情叫法。一般人都害怕谈死,更视棺材为不祥之物,看到它唯恐避之不及。漫水人却不同,他们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事先为自己准备“老屋”,表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平和心态。在汉语里,凡能称“老”的事物,都蕴含一种亲切、敬意在里头;“老屋”更是人们情感的栖息之地,有道是“青山老屋故园心”。漫水人把“棺材” 叫“老屋”,传递出的是他们不同寻常的生命感觉。
小说中的语言还有很多和农村习见的日常事物联系在一起,如用“笼屉里的碗都有相碰的”来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说人不听话是“油盐不进”;说人爱说闲话是“老鼠偷盐嘴巴咸”;说人与人贴心是“手指缝里的话都说”,说人不懂事是“屁事都不懂”;被人吓了,会说“愒得我的心跳到喉咙里了”、“吓得眼睛挣得箩筐大”。只有民间的语言才这样接近地气,仿佛是从大地生长出的庄稼,是那么的自然妥帖、生机勃勃。就连小说里的人名,像旺坨、发坨、强坨、铁炮、巧儿等,也都具有浓浓的乡土味儿。
在《漫水》里,俗语也比比皆是。比如评价匠人手艺的高低,漫水人总结出“木匠看凳角,瓦匠看瓦角,泥匠看墙角,裁缝看针脚。”的评判标准,道出了于细微处见水平的生活真谛。对做人,他们谨遵“高人莫攀,矮人莫踩”的生活法则,这与当今大多数人的势利眼构成了鲜明对比,显示出乡下人的淳朴美好。特别是有余公公用“ 一条鸭公管一江,一条脚猪管一乡”这一俗语来驳斥绿干部只要做得出儿女就是男子汉论调的荒谬,不失活泼、幽默和讽刺。可以说,俗语已经浸入漫水人的“骨髓”,成为他们行为的“指南”,乃至生活的“教科书”。
用老百姓的语言思考和写作是返入乡村生活、乡村人日常生命状态的深层表现,它并不是作者刻意为之,而是“乡村生活决定了文字的面目。”(作者语)方言俗语的使用为我们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正如维根斯坦所说“想象一种语言就叫做想象一种生活形式”,②因为“每一个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③
作者虽然远离乡土,可乡土是他生命的最初记忆。《漫水》所描写的生活是真实的,它带有作家过去生活的痕迹,是他置身都市社会反观乡村生活的结果。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理想化了的现实。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文学就是一种与梦有关的事业。要么是寻找失去的梦,要么是向往未来的梦。”或许,诗意乡土,是作者在寻找失去的历史。因为“唯有用现代观念重新关照历史的人,才能对自身获得真正的理解,而非简单的复古倒退;同样,唯有敢于正视历史又懂得历史的人,才能真正的理解现状与未来。”④随着商业经济的发达,物质文明带给人们一切便利的同时,又让很多人几乎成了金钱的奴隶。作者习惯以 “生活在长沙的乡下人”自况,除了情感方面对乡村的认同,也许更多的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对都市生活、知识阶级的疏离。⑤
值得注意的是,王跃文并没有一味地沉湎于对乡村文明的诗意化的浪漫描写,而是将现代文明乃至带着“恶”的特征的新文明形态作为参照系。他写到了商业大潮对“漫水”这块纯净土地的浸蚀,强佗的老婆外出打工一直杳无音信。有余公公的儿女也没有像歌曲里唱的那样“常回家看看”。如同观音娘娘再世的慧娘娘,面对贫穷,面对儿子生存的艰难却束手无策,她心知是儿子偷走了龙头杠,她隐忍了,选择了绝食,最终孤寂地离开了人世。现代文明像一股洪流不停息地向漫水这片土地袭来,诗意乡土会不会永远纯净安宁,乡村原初的正直朴素的人情美会不会被打破,这是作者留给我们的思考。
注释
①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江苏出版社,1994年版,第61页。
②[英] 维根斯坦,陈嘉映译:《哲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页。
③[英]萨丕尔,陆卓元译:《语言论》,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01页。
④陈思和:《笔走龙蛇》,山东友谊出版社,1997版,第61页。
⑤凌宇:《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文学评论》2002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