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的干净让我不意外又有点意外。一直觉得林兆华是在做减法,但是没想到这部戏有点德国柏林德意志剧院《俄狄浦斯城》的气质,干净得只剩表 演。不是说没有布景,象征性的高耸城墙给出一个空间:就在这儿演。所有具体的行为,如杀人,都不去追求肖真,但你能看出导演和演员实际上的想法是:情节逻 辑中的每一个戏剧动作必须到位,每一句台词必须传达出来,克制体现为方法的朴素。即便有些地方还显得不如德国人那样到位,但这个意识特别好,也是林兆华不 光在做减法而力图建立的东西。我想到的另一个问题是,春秋战国的故事,能不能写成希腊式的悲剧?
《刺客》的故事非常值得解读。在那些大脑里装着成功学的观众那里,这个故事一定和《哈姆雷特》一样“蠢”得不可理解。按照编剧徐瑛的设计,豫让 屡次刺杀赵襄子,屡屡失败,毫无技术和智谋可言。是徐瑛没有技术和智谋吗?显然不至于。因此我们把这作为一个预设。一个人要去做什么而丝毫不考虑如何做 成,如果排除显见的幼稚而赋予别的理由,就像哈姆雷特,在目的和过程的差异中蕴含着巨大的诗意。我想正是这一点诱惑了剧作家。豫让的行刺,站在了行刺的反 面。赵襄子可以轻易杀掉他,而他完全没有能力杀死赵襄子。豫让活着,是赵襄子让他活着。豫让非要杀一个赐他活命的人,其道德成立点在于,他既不想利用赵襄 子的不杀,当赵襄子要杀他时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躲避。而他的理由何在?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悲剧诗意的端倪,但远未到达。诗意能否显现,要看主人公有一个怎 样的逻辑。
先看另两个人物。濮存昕饰演的赵襄子,几乎显现为一个全能之人。有点骄纵,但大体还是理性的。他可以为所欲为但没那么做,因为他还有一点儿对于 “义”的看重,但这也可以随时撕破。随意施恩于人的赵襄子,在封闭的戏剧情境里,差不多就是“上帝”的角色,也可以视作主宰。剧中,同为智伯门客而投赵的 絺疵,主张运用智力达到目的,但还是纠结在功利和“义”之间。这里,我们隐约可看到时代背景,赵襄子之所以成为主宰,在于坐拥权势和武力,身外之物和制度 保障让他超乎常人。絺疵之被杀在于看到了智力挑战权力的可能,企图用智力摆布赵襄子,僭越主宰让赵襄子终不能忍。
与絺疵相比,豫让执著于尽“义”的行刺近于一种仪式。仪式化的结尾点透了这一层,豫让在临死之际,请求刺赵襄子袍子三下,以成夙愿。信仰之下, 仪式和实际行为可以相互替代。无疑在礼、义流失崩坏的时代,这是一种更显原始业已失势的思维,因为它对于取得是无益的。而之所以“义”失,也可归咎于权势 的兴盛。至于“义”,无论其在春秋战国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作者又认为它是什么——含义本身是没有诗意的,我们只需知道“义”是一种介于宗教和道德的原则, 在戏剧中成为古希腊天理和基督教上帝的替代品。执著于“义”如豫让,可写出希腊式悲剧,挣扎于“义”如絺疵、撕破“义”如赵襄子,可写出现代悲剧。
看完这部戏,我觉得情节非常清楚,但尚不动人。原因恐怕在于,豫让没有成为悲剧主人公,诗意没有释放出来。一条路径:加强豫让的仪式感,加强到 无以复加,就指向了古希腊。另一条路径,则要让豫让自身也撕裂。剧中提到豫让是一个连猪都没杀过的人,他几次行刺实际上孕育了一个个人成长的过程。若他不 是磐石一块,也会软弱、怀疑,甚至仪式化的尽“义”也只是他更深层心结的一个借口,一个人若太偏执就有可能自己加诸自己一个理由,他就是异化的。无论他是 否觉醒,都有现代悲剧的意味。豫让的坚硬无心是没有诗意的,他的一成不变也是没有诗意的。他毁容的极端行动,几乎必然料想为一次成长的突转,突转却没有迸 发,以至到最后他都没有成长。
这次演出的版本中,代替何冰饰演豫让的高亚麟,有点窝囊相,在颠覆刺客形象预期之际,从低起点给出了一个成长的箭头,但没有射出去,不知是受制于自己还是剧本的文学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