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王跃文是当代文坛重要的作家。做出这样的判断不单是因为他开辟了某一类文学的先河,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几十年来始终怀着深沉的忧患意识,保有对社会问题的敏锐洞察和冷峻思考,保持着凌厉的批判锋芒,同时,又不乏人文情怀和宽阔胸襟。所以,他的小说,不仅有深刻的理性哲思,往往都洋溢着理想主义之美。与他交往过的人,都感到他正直、善良,有抱负、有大爱、有担当,是个用心写现实、写真情、写真人生的作家,这也是我们尊敬他的地方。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里,无论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还是铁肩担道义,崇尚的是关心社会,忧患现实。在西方现代文学传统中,强调现代意识,也就是人类意识,强调以人为本,解决人所面临的困境。所以,关注社会、关怀人生、关心精神,是文学最基本的东西。在王跃文的小说中,我们能够看到这些闪烁着光芒的东西。
王跃文的代表作《国画》也好,还是力作《朝夕之间》《苍黄》也罢,我们在作家编织的现实与理想冲突中,看到是冷漠中的温暖、恶狠中的柔软、毁灭中的希望、昏暗中的光明。能够写出人性的复杂性,是跃文高超的地方,也是他深刻的地方。他勇敢地批判现实,源于心中深沉的爱。他没有笔走偏锋,始终坚守信念,坚信有爱、有温暖、有光明,正视人类生存面临的复杂的物质和精神困境,并启发我们思考如何在困境中突破。所以,在他的小说里,能看到许多很温暖的人物,如梅玉琴、曾俚(《国画》),朱怀镜(《朝夕之间》),李济运、朱芝(《苍黄》),等等。
这次看到王跃文的中短篇小说集《漫水》,完善了我们对王跃文的认识,也看到了作为一个成熟的小说家向更深刻、更丰富发展的一种可能。小说集中的《漫水》是个中篇,刻画了两个非常大善大美的人余公公和慧娘娘,小说中没有用扣人心弦的故事,满眼尽是生动的细节和舒爽的白描,细腻近乎精致地呈现出湖南乡村至纯至美的人间真情,惹人陶醉,令人钦羡。《漫水》塑造的有名有姓的人物有十几个,每一个都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对余公公和慧娘娘的塑造尤为传神。
余公公是漫水村的大贤。他热爱生活,内心坚韧,精神充实,性格幽默,说话风趣。在儿子远离、老伴已去的孤独岁月里,他与黑狗为伴,与山林为伍,将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余公公有情有义,对自己老伴的爱,对有慧和慧娘娘的爱,对乡亲的爱,是那么坦诚、自然、大方、细腻。有慧和慧娘娘自己都记不起的结婚纪念日,他在心中记得牢牢的,而且热情张罗一桌好饭菜,替他们过“金婚纪念日”,感动得有慧和慧娘娘心里软绵绵的。自己的老伴走了,有慧也走了,四个老人只剩余公公和慧娘娘一对。慧娘娘悄悄给余公公做好了寿衣寿裤寿被,没对余公公讲,余公公却猜得到。余公公也不声不响给慧娘娘割起了老屋,余公公不明说,慧娘娘也想得到。余公公在自己家里吹笛子,慧娘娘在自己家里听见,就会不自觉地用脚轻轻地点着地打拍子……这样心有灵犀的一对老人,读者是希望他俩真正结合的。然而小说中却让余公公为慧娘娘“妆尸”。笔落此处,作者以生动的细节描写来呈现两个老人纯洁而高尚的感情:一个细节是当余公公为逝去的慧娘娘洗热水澡,并按当地习俗用一种树油为她梳理头发;另一个细节是余公公就把心爱的笛子放在她头边,说:“老弟母,你再听不见我吹笛子,我也吹不动了。你带去,陪着你。”这是何等圣洁、深沉的爱,读来令人动容,心生敬畏。
慧娘娘是漫水村的大善。她出身卑微,是当年关闭妓院后无家可归的风尘女子,被善良、敦厚的有慧带到漫水,成为漫水的媳妇,被村里人慢慢接受、认可、关爱。慧娘娘在漫水生活了几十年,行善了几十年。她的善,不受政治风向的影响,也不看对方的贫富老少善恶。她的善,就像阳光一样,普照漫水的每一个人。她的善,与她的生命同在。慧娘娘识文断字,又会接生。漫水的伢儿大都是她接的生。有一年,漫水替人妆尸的人死了,在大家愁眉不展时,慧娘娘又干起了妆尸的事情,无论男女,她都洗,从不收费。秋玉婆是个爱讲闲话的妇女,曾经多次说慧娘娘和余公公的冤枉话,伤害到慧娘娘的名誉。可是她死了,慧娘娘一点也不计较,依然去给她妆尸。慧娘娘的善是大善,让我们看到她灵魂的纯洁和高贵。慧娘娘的善,还在于美好人格的坚守。她对有慧这个善良的粗人的专一便是例证,她与余公公之间纯美而干净的感情亦是例证。慧娘娘和余公公这两个人物的成功塑造,包括对秋玉婆、“绿干部”、阿娘小刘、铁炮、强坨等人物的生动描写,极大地提升了小说的艺术和思想感染力,显示出作家对乡村生活不凡的驾驭能力和出色的艺术表现力。
我们都对王跃文有更好更高的期待,因为他完全有这种可能,也完全有这种能力。我也期待看他创作出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