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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北京两千多公里的南方群山中,有一座隐蔽的小村庄,它的名字叫坡芽。
坡芽是壮语,意思是开满黄饭花的山坡。
村民们用这种花泡过的水煮米饭,煮出来的米饭是黄色的,黄饭花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坡芽村57户人家278人,都是壮族。
就在这座与世无争的小山村里,发现了让学者们震惊的神秘符号。
这些符号一共有81个,用原始的方法绘制在土布上。有些符号像绘画一样逼真细腻,有些却只是简单的线条。外人无法了解它们的含义,连学者也感到新奇和陌生。
但是,坡芽村的人却觉得这些符号很平常,把它们叫做“布瓦邠”,意思是土布上的歌书。如果不是2006年几个陌生人偶然的探访,“布瓦邠”也许至今仍旧鲜为人知。
2006年早春的一天,通往坡芽村的山路上,走来了几个人。他们是云南富宁县的几位文化干部,为了配合制作一部电视片的音乐,到乡间采录民歌。在村民农凤妹家里,他们看到了一块发黄的土布,土布上红色的符号鲜亮地呈现在面前。
农凤妹和弟媳农丽英当场演示了这些符号的用途。每一个符号代表一首民歌,一共有81个符号。
调查组的人直觉这是一次特别的发现。但它们究竟有什么深意,是不是一种古老的文字,调查组觉得需要向专家咨询。
不久,清华大学的女书专家赵丽明就收到了朋友发来的邮件,里面有一张照片。
2007年底,赵丽明亲自前往坡芽村,进行实地考察。在坡芽村,赵丽明见到了歌书的保存者农凤妹和农丽英。
农凤妹和农丽英说:“这布是我们的祖母传给我们的父母,再传给我们的,布上图案是古时候就有的图,老人叮嘱我们要子子孙孙传下去,不能忘记。是老人教我们画的,现在我们也会画了,高曾祖母到曾祖母,一代接着一代地传。”
根据在坡芽村的调查,歌手只要一看到某个符号,就能迅速地唱出一首歌。也就是说,每个符号代表一首歌,这些符号是帮助歌手记忆歌曲的。
那么,这些歌曲都唱了些什么内容呢?
农凤妹和农丽英告诉我们: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少男少女们出去约会,月光特别美,大家对歌、聊天、互诉衷肠。
为了更好地研究坡芽歌书,多位专家对坡芽歌书进行了细致的整理和翻译。人们发现,81个符号代表的歌曲都跟谈情说爱有关,全部是情歌。但更奇妙的是,它们并不是随意排列的,而隐含着一种逻辑关系。
精通壮语的民族出版社副总编辑黄凤显教授介绍:从整部书来看,也可以把它当成一部诗剧,它里面有男女主人公,有他们咏唱的内容,也有他们各个环节相互构成的故事情节。
81首歌曲像一个三幕爱情剧:
大幕拉开,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对男女青年相识,男子向女子倾诉着自己的孤独。
女子对男子也有好感,开始试探男子的心意是否真切。
从第一首到第32首,两人的心扉逐渐打开,男子一再表达对女子的赞赏和钟情。
中央民族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黄建明教授介绍:那个图很让人震撼,比如那首歌名叫死去活来,它画的是一个人死了,来表示爱到死去活来。
第二幕从第33首歌曲开始,男女双方已经相爱,但是对婚姻十分慎重,两人互相打探,看对方是否真的单身。
从第68首开始,爱情剧进入第三幕。两人终于敞开心扉,约定终身,信誓旦旦地作出忠贞不渝的承诺。
发现坡芽歌书的调查组成员又展开了更大规模的田野调查。他们以坡芽村为中心,对剥隘、者桑、归朝三个乡镇的六个村寨进行了细致的搜索,调查半径约80公里。
从调查情况来看,实际上它是一个递减的过程,距离这个地方越近的地方,就存在着使用这种符号来记录民歌的习惯,最远的大概是80公里这个范围。
在距离坡芽村较远的归朝镇,一些歌手还能识别一半以上的符号。这说明坡芽歌书并不是坡芽村的专利,它拥有一定范围的使用人群。但遗憾的是,调查组没能发现第二份歌书的样本,也没能找到别的符号。
按照我们目前对文字的理解,这些符号怎么看都不算文字,更像是绘画作品。
赵丽明教授抛开歌书原有的顺序,而把每一个符号当做一个单独的语言单位来看待。经过详细的排比和分析,她有了自己的发现。
赵丽明介绍:这81个符号里面有记录词的、记录词组的,最大的单位记录的是一句话。
81个符号中有49个是记录词的,其中基本分为两大类,表现自然界中事物的有26个,比如月亮、星星、葡萄、草鱼、浮萍、鹧鸪等,这些都是壮族人生活中常见的景象。人文方面的有23个,比如女孩、书桌、斧头、裙子等,也都是日常生活中所常见的。
记录词组的符号有13个,比如两只鸳鸯、七日、两双筷子、两颗紫梅等。表示一句话的符号有19个,比如跟你走、火烧死、同桌吃饭、砍扁担、扛斧头、抬脚去妹家。
在81个符号中,有几个符号比较特别:抬脚去妹家、双手扶紫梅,似乎已经有了简单的组合功能,使用两个单独的语言单位,组合成一个新的意思。
赵丽明对此的分析进一步深入到文字的元素中,并根据歌书的不同功能,列出了一个表格。
在这个表格上,我们看到赵丽明分解出了歌书中重复使用的字节,有人、眼睛、斧头、手、行走、房屋等。更为重要的是,赵丽明还分析出了歌书的造字法,除了接近于绘画的象形字之外,还出现了指事和会意两种造字法。
由此,赵丽明认为坡芽歌书已经具备文字的功能。但是,她自己也觉得其中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难题,例如,和古老的甲骨文相比,坡芽歌书的文字功能就显得太薄弱了。
中国境内发现的甲骨文有五千多个不同的文字图形,每个文字都具备固定的字音和字义,可以重复使用,具备组词和造句的功能。
但坡芽歌书的81个符号却不是这样,它们不能像甲骨文那样随意拆分和组合。也就是说,即便我们完全了解81个符号的含义,也不能像小学生那样用81个单词造句。
坡芽歌书
关于文字的来历始终是困扰现代人的一个谜。要解开这个谜,需要更多的发现。纳西东巴文、水书,这些著名的古文字都曾为文字的生命史提供了新的证据,而坡芽歌书之所以让学者兴奋不已,也是因为它填补了一个关键的空白。
这81个符号究竟是不是文字,一时难以回答。让我们试着从今天的文字往前推演。
目前世界大部分民族通用的文字是字母文字,这是人类文字发展的最高阶段。字母文字之前,是古典文字,比如各个民族的象形文字和中国的汉字。
那么,在古典文字之前,又会是什么呢?
在云南发现的纳西族东巴文,代表了文字演进的一个重要阶段。东巴文大约有三千个单字,它的形态和功能比象形文字更古老,学者把这种文字叫图画文字。
文字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图画文字的早期状况最模糊,因此也最让人们费心思。和东巴文处在差不多同一个阶段的还有水书。这是一种属于中国南方少数民族水族的文字,主要用于占卜和驱鬼。水书的形态比东巴文更复杂,有些是象形字,类似于甲骨文和金文。有些显然是后来受到汉字影响,把汉字变形之后创造的。还有一类密码符号,除了水族的巫师,没有人能懂。
再往上推演,在四川凉山发现的一种叫尔苏沙巴文的古老文字,有二百多个单字,是一种比较纯粹的图画文字。这种古文字用一个符号记录一句话或者一个意思。和古老的尔苏沙巴文一样,坡芽歌书的81个符号中,有表示词、词组和句子的。那么,坡芽歌书和尔苏沙巴文是否属于一种类型的图画文字呢?
赵丽明认为:在文字符号上,坡芽歌书比纳西族的东巴文还古老或者是还原始一些。 问题又回到了起点,既然坡芽歌书如此古老,那么它究竟能否算得上是文字呢?
赵丽明介绍:坡芽歌书的价值就在这,就是它的出现让这个学术界不得不思考文字的定义。 因为坡芽歌书的启发,我们得出了一个广义的文字概念,是指可以重复使用的约定俗成的一套符号,记录的是语言中的词、词组和句子。无论是坡芽歌书还是东巴文、水书,或者是象形文字、表意文字、字母文字,都符合这个概念。
这个广义的文字概念使我们能大致描绘出文字的发展历程:古人类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要创造文字,而是出于帮助记忆和交流的需要,把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或者景象勾画出来。这些图符代表的含义不那么固定,有时是一个词,有时是一个短语,还有一句话,甚至一首歌。渐渐地,随着人类生活的复杂和信息的积累,人们需要表达的意思越来越多,这些图画变得抽象起来,一步步走向成熟的文字。
在这根并不很清晰的文字的生命链条上,坡芽歌书填补了一个关键的环节,它的出现让我们真切 地看到了文字的幼年状态。
有趣的是,在21世纪的现代社会中,我们也还能发现坡芽歌书的身影,比如“禁止吸烟”、“禁止鸣笛”、“危险物品”、“小心轻放”等等,这些公共标识都是用直观的符号来表达一个词组或一句话。
更让人们感到困惑的是,坡芽歌书究竟是谁创造的呢?它是什么年代的产物呢?
目前歌书所能追溯的最早源头只是几十年前。在民间,口耳相传是千百年来的教育方式,这种传承方式至今在村里延续。也正因为这种方式,使得我们失去了进一步追溯的机会。
在距离坡芽村三百多公里的狮子山上,有一些古老的岩画。图画中有动物、太阳、月亮等。经鉴定,这些岩画属于新石器晚期的作品。
在坡芽村所属的云南文山州境内,类似的岩画还有十几处,一共发现了1700多个图形。
有些岩画的外形看起来和坡芽歌书有几分相似。会不会就是描绘这些岩画的古人类逐步发展出了早期的图画文字呢?
岩画与文字的关系一直是学术界争论的焦点,至今没有定论。但这些岩画起码说明,坡芽村所在的地域曾经是古文明的发祥地。
2008年,在距离坡芽村两百多公里的云南广南县,发现了一个大约西汉时期的墓葬。在一件漆器上,人们能清晰地看到汉字。这说明早在西汉时期,汉字就已经进入壮族先民生活的区域了。
墓中还出土了竹简和木牍,上面的字似乎也是汉字。但有学者认为这种古文字不是汉字,而是古壮字。
利用汉字创造新文字,在古代东亚地区并不鲜见。
在这一系列的猜想和论证中,一个又一个的难题,使我们对坡芽歌书的断代陷入困境。由于缺乏科学考古的有力证据,目前我们只能停留在猜想的层面上,无法真正深入。
但学者们认为,这并不会削弱坡芽歌书的意义。
文字是所有人类文明的载体。任何一种文明,一旦抽去她的文字,就会退回到原始社会。
我们至今苦苦追求文字的源头,也许不只是因为学术研究的需要。在这种追寻中,我们能体验到祖先一路走来的艰辛,也因此更加珍惜我们今天拥有的文明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