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不同版本的瓦格纳、威尔第歌剧多次亮相国内舞台,中国艺术家也纷纷拿出原创歌剧,对许多中国观众来说,歌剧已不再陌生——
“中国歌剧”与“歌剧中国”
本期嘉宾:
吕 嘉(旅欧指挥家、国家大剧院歌剧艺术总监)
陈志音(乐评人)
“全世界是一座舞台。”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一句台词成就了多少艺术家的梦想。歌剧,作为舞台上独具光彩的“角色”,它的中心在哪里?如今,从引进经典到推出原创,歌剧演出市场在中国从无到有,从初步试水到略有成绩。认为未来歌剧中心在中国的人越来越多——歌剧中国之梦距离现实究竟有多远?
本期“谈艺录”,我们特邀旅欧指挥家、国家大剧院歌剧艺术总监吕嘉和乐评人陈志音,畅谈“中国的歌剧”与“歌剧的中国”。
“中国要做世界歌剧的中心”
别一味乐观
要补的课很多
陈志音:听到这个说法两三年了。我在想,歌剧领域对“欧洲中心论”的这种逆袭、颠覆,对中国歌剧有何意味?积极地看,肯定不失为一种鼓励,一种促进。目前,国内共有歌剧院团、机构38个。其中,独立建制的有中央、上海、辽宁、重庆和甘肃5家歌剧院。一位作曲家在某次访谈中称,中国人别再只要求自己融入世界、走向世界,现在要学会领先世界,有时甚至拒绝世界。如此自信,非常难得。
但我想说,你要用作品说话,用实力证明自己。如果全世界的歌剧大腕都跑来中国演歌剧,全世界的歌剧迷都搭乘“飞的”来中国听歌剧,那时,可能才可以说离“中心”不远了吧?
吕嘉:说中国要成为世界歌剧中心,为时过早,别太盲目乐观。这件事需要慢慢做慢慢来,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稳走好。
歌剧是舶来品,目前中国歌剧还处在一个学习阶段、初级阶段。引进经典也好、委约创作也罢,我们要补的课很多,现在已经不是缺“钱”的问题,而是缺“人”。虽然音乐学院每年有那么多人毕业,可是真正能用、有用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声乐学生和歌剧演员,这个距离真的很远——好学生不一定就能成为好演员,他们离开课堂走出学校,还需要有好的“教练”严加调教,还需要一部戏一部戏地“磨”。
现在中国演员唱西方经典歌剧,大多数人只是“唱”而已,怎么去塑造人物、怎么去表现性格、怎么去刻画心理……这些还有很大差距。演歌剧可不是飙高音,高音上去了,角色不在了,这个高音再漂亮和戏也没有关系。
我把意大利最懂行的歌剧导演班子请进国家大剧院,一部戏接一部戏踏踏实实地做,就是想让中国歌剧在发展道路上少走一些弯路、歧路。再具体点儿,是为了让我们的年轻人在舞台上成长快一点,早一点挑起大梁。现在中国只有和慧、石倚洁等优秀歌剧演员能达到国际一流水平,可以“称霸”世界歌剧舞台,太有限了。
“中国歌剧应重点抓好原创”
别一哄而起
要量力而行
陈志音:世界歌剧舞台的中国面孔固然稀少,那“中国制造”的作品呢?一方面,这些年中国歌剧人立足本土、深度开掘并利用历史、人文等特色资源,催生了一批以地域性、民族性和现实性独树一帜的原创歌剧。两年前,我曾用“井喷”形容全国一年拿出25部原创歌剧的现象。
另一方面,这里水分有多少?听说有的中国作曲家三五天写一部歌剧,半个月三部!难道他们是莫扎特式的天才?我认为未必。对那种自己写出几段好听的歌曲,再由别人“打包”器乐部分的歌剧创作方式,我心存疑虑,绝不认同。中央歌剧院前院长王世光说,他从不以这种方式创作,一开始就必须以全方位、立体化的歌剧思维引领写作,音乐应如是,文本也应如是。如果不是这样,谈何原创歌剧?
吕嘉:原创?谈何容易。
我们刚才说到演员,那是二度创作。原创的基础是一度:编剧、作曲;原创更需要用功、用心、用情,否则一事无成。世界歌剧原本不止一个类型,无需用意式、德式、法式标准来要求。我们完全可以有自己的歌剧。《运河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印青作曲,旋律好听同时蕴含一定的戏剧张力,冠以“民族歌剧”这个称谓,很明智、很贴切,那些外国人完全能够理解、认同。
中国原创歌剧最大的问题,是真正掌握歌剧艺术规律、运用歌剧创作思维的编剧和作曲有多少、在哪里。可以说,我们的歌剧创作者,许多人还在“零”起点上徘徊,找不到方向。此外,演绎原创对二度创作者有更高要求,因为你没有范本可以参考、借鉴。所以,我认为如果现在能力水平达不到做原创,还不如老老实实从“描红”开始。
我对歌剧水准的期待:首先,作曲家对歌剧艺术本体特征有更深入的理解,更准确的表达;其次,对歌剧文本语言有更理性的把握,更专业的写法。咏叹调、宣叙调,重唱、合唱……起承转合、行云流水,这样歌剧音乐就有充分的空间提供给二度创作者,即指挥和乐队、演员和歌队,这样大家才会各就其位、各得其所。我希望委约方留给创作者充分的创作时间,别逼迫他们“急就章”。
“中国歌剧发展亟待职业化”
别一蹴而就
要从长计议
陈志音:中国歌剧要职业化,这个口号已经喊了很多年。有些喊口号的人未必清楚“职业化”这个概念的真正涵义和实质内容。职业化的概念很宽,不仅是看得见的舞台表演,还包括大量幕后策划组织、方案制作、运作管理等艺术生产流程;职业化还意味着需要制定自身的评价体系,需要许多精微具体的参数组成综合系数。
吕嘉:歌剧的职业化实际上就是国际化、标准化、规范化。中国歌剧艺术生产真正达到职业化,个人的影响和作用也就无足轻重了。
这个概念并非仅限于歌唱家、指挥家、演奏家,还包括所有同歌剧相关的“工种”。不懂行,肯定违反艺术规律。舞台总监如果不懂歌剧,不熟悉这部戏,怎么“监督”?音乐开始,哪个“点”幕启;音乐结束,停几秒幕落,这不都必须很清楚吗?这个时间差,差一点就不对头,让观众感到不舒服。同样,灯光控制也必须明明白白,什么时候起光、压光……有时演员开始演唱了,定位光还在“瞄”呢,很影响情绪。
舞台上的搬运工,我们所说的“蓝领”,他们干的活儿似乎没啥技术含量,有把力气就行。可也不能只要求“小心轻放”吧?毕竟每部歌剧、每个场景都有差异,他们同样需要熟悉歌剧熟悉场景。“行行出状元”,“蓝领”同样可以职业化。“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相信。我在欧洲国家歌剧院指挥很多经典歌剧,最佩服那些“龙套”演员,他们心态特别好,这辈子演不了主角,那就好好做“龙套”,照样能安身立命养家糊口过日子。心态决定状态,这就是职业化的精神。我还用和慧举例,她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全心扑在歌剧艺术上,所以她成功了。如果三心二意,什么也干不好,什么也成不了。
“媒体动辄称新作为经典”
别自降标准
要沙里淘金
陈志音:目前中国歌剧演出市场比较红火。国外歌剧行业人士看好中国市场,头牌大腕也愿意来中国演出;国内歌剧舞台演出的密度与强度,最近十余年间已然超越过往百年总和。拿今年来说,人们纷纷搬演经典向威尔第、瓦格纳致敬。国家大剧院请72岁的多明戈领衔威尔第歌剧《纳布科》;天津、杭州首度上演全本歌剧《茶花女》、《托斯卡》、《弄臣》;上海大剧院联手匈牙利大艺术宫推出威尔第《阿蒂拉》国内首演;香港歌剧院和国家大剧院将瓦格纳名作《漂泊的荷兰人》排上日程;中央音乐学院歌剧中心排演威尔第经典《阿伊达》……
吕嘉:但是国内歌剧市场远远没有进入正常运行轨道,这方面需要予以重视。北京、上海、广州、天津有四家大剧院,甚至有些中等城市也盖了歌剧院,“硬件”很过硬。我担心,花巨资建造的歌剧院,首先,有没有高质量剧目?其次,有没有高水平的人才?第三,有没有高效率的管理?最担心的事是用达不到艺术标准的“经典歌剧”误导了老百姓。他们上过一次当,就再也不会走进歌剧院了。
陈志音:我很反对一些媒体不负责任的提法:新创歌剧刚开始首演甚至尚未首演,“一部新的经典来了!”不负责任的评价喧嚣尘上。“经典”这个概念用得太过泛滥。引进经典、原创经典无不需要时间和空间。如果没有经过历史的积淀、市场的检验、“沙里淘金”循环上演,何来经典?
我们的原创作品如果能有三五部、十来部在中国舞台常演不衰,在世界舞台票房大卖;或者,全世界的歌剧大腕争先演中国歌剧,全世界的观众抢票听中国歌剧,那是什么光景?我们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