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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都市文学叙事新变

//m.zimplifyit.com 2013年11月22日10:08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继会 王素霞

  当我们把探访的目光投向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都市文学作品的时候,作家、都市及小说叙事这三者间的关系就成为我们研读文本的一种新视角,它为解读都市文本提供了很开阔的空间,而它们之间空间关系的排列又提供了透视小说地理景观的一个叙事窗口。在这些文本中,“都市”已不只是简单的物质背景或物质景观,或者说,它们作为简单的背景的元素已被大大削弱,同时唤醒的是,“都市”给作家及其叙事所带来的震撼的变化与心灵的悸动。都市在作家心理及他所创造的都市人的意识里所形成的都市文化景观,才是真正能体现都市特色的一种特质。

  都市文学叙事的历史变迁

  文学家派克认为可以从三个角度描绘都市:从上面,从街道水平和从下面。从上面观察,指站在城市之外,用局外人的眼光观望城市,城市是外在的模糊存在、抽象文化符码和混沌意象,代表与乡村文明相对的都市文明。创作者在这种视野里认同的是乡村及乡村文明,城市及城市文明完全是批判的对象。从街道水平上观察,是指创作者在认同中又与城市保持一定距离,在对城市进行贴切描绘的同时,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识。从下面观察,则是指发现城市的文化本能、城市人的潜意识和内心黑暗及街道上被遮蔽的事物,创作者进入城市的精神层面,在认同中保持疏离。

  上述视角为我们提供了作家介入都市叙事的三种眼光:俯视、平视和仰视。不同的叙事眼光,对都市的表现力量就会有很大的差异。其中,都市的空间话语力量首先在作家“街道经验”的封闭或敞开的叙事旨向里得到了某种释放。考察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现代都市作品,我们发现,“街道”的空间话语意义的呈现几多变异,几经沉浮,游移不定。

  比如20世纪30年代的新感觉派、20世纪40年代的都市抒写,这些文本往往有着都市表象的繁复绚丽和迷惑,有着纸醉金迷的典型的现代都市情绪、感官的刺激和性的魔力,那些都市的背景与场所都飘逸着一股拂之不去的感官气息及男女间的情感纠葛。

  而到了张爱玲的笔下,都市已经褪去了新感觉派的艳丽与浮华,回归到日常生活朴实的底色上来。她不厌其烦地强调了日常生活形态的重大意义:“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其中,对日常生活的描述成为“街道经验”的细节,由此,“街道”已纳入作家的视野甚至血脉之中,成为作家叙事的因子,换言之,“街道”在她的笔下已成为一股叙事潜流,一种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量,它真正参预了人的都市生活。

  1949年至1976年,与都市有关联的长篇小说便是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这部作品,由于被高度地意识形态化,我们所看到的都市内容已不再拥有日常生活的景观,而是充满了强烈的政治色彩与二元对立特色。这部作品将焦点转向工人阶级的生产活动和它与资产者之间的政治、经济斗争,都市欲望的主题被悬置。而“街道”也成为阶级斗争的舞台,它隐藏在政治意识形态之后,都市的文化功能被遮蔽。不仅如此,它同样留下了隐患甚至是垢病,即“都市”在一个漫长的时期内被政治、经济、思想等多重功能所替代,它退化为日后我们所熟知的“题材”、“背景”或“环境”。

  “文革”之后,都市叙事经历了一个从沉寂至复苏的过程。随着被压抑的都市生活在上世纪80年代的复兴,随着经济改革的拓展,都市叙事也一步步走出低谷。开始,它的着眼点还无法与中断了多年的以描述个人欲望为中心的传统接轨,只能在折射着主流意识形态的都市叙事的框架内注入新的内容。上个世纪80年代刘心武的《钟鼓楼》、俞天白的《大上海沉没》、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谌容的《人到中年》、戴厚英的《人啊,人》等小说,尽管故事背景都是都市,但作家在小说中所要表现的是人对自身价值的思考与重塑,作品注重表达的是鲜明的现代意识而非都市审美特征。或者说,作家在表现这一时期的都市生活时,并没有将“都市”作为一种独立的审美对象突显出来并阐述一种清晰的都市意识,都市只是一个静止的舞台,我们看不到都市的起承转合也无法领悟都市的情感与价值。我们看到的只是人物命运的起落沉浮或各种事件的风起云涌,而没有从根本上理解都市对人物的影响或作用。“街道”只是展示人物生活的环境。此时,对人本的关怀远远超过了对都市本体的关注。

  这类小说,从叙事视角来说,是从“上面”的“俯视”视角来观察城市。一定意义上,它延续了“京派”的特质,内蕴着某些地域特色。它既强调城市化的利益,但也看到了农村在城市化进程中被都市入侵的危害程度,显现出或深或浅的批判性。应该这样说,很久以来,我们的文学一直在拒斥都市,否定物欲,小说一直沉浸于乡村叙事的浓郁氛围之中。当面对都市又表现都市的时候,他们又往往站在乡村叙事的视角,被一些静态封闭的田园生活所牵制并对比,习惯于从大地、荒原、蓝天和白云中感受文学的意味,却强烈抵制金钱关系、商品关系、物质交易和工业文明对文学的生成与对人性的改造所起的作用。他们身居城市,眼睛却回望着乡村与田园,对城市不屑一顾因而忽视了、束缚了都市想象。

  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彻底颠覆了原有的都市叙事范式,掀起了一股声势浩大的世俗化潮流,使都市叙事完全褪去了残余的乌托邦色彩,重新回到个人欲望上来。此后的都市叙事便一发而不可收。如王安忆《我爱比尔》《长恨歌》,陈染《私人生活》,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徐坤《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池莉《来来往往》,张欣《爱又如何》《恨又如何》《浮华城市》《深喉》等;新生代作家刘恪《城与市》《卡布其诺》,韩东《三人行》,朱文《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刁斗《游戏法》《回家》,张旻《情戒》《情幻》《校园情结》,毕飞宇《那个夏季,那个秋天》,邱华栋《外省人系列》,述平《凸凹》等;“70年代人”如卫慧《上海宝贝》《我是禅》,棉棉《糖》,戴来《我们都是有病的人》,魏微《一个人的微湖闸》,朱文颖《高跟鞋》,丁丽英《时钟里的女人》,马枋《生为女人》,周洁茹《小妖的网》,丁天《玩偶青春》等;葛红兵《沙床》,以及新世纪“80后”作家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张悦然《80志》等等。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都是作家对当下都市里的日常生活津津有味的描绘。

  我们在对20世纪都市文本的历史解读中发现,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都市小说不同于以往对都市的描述过程,它已基本脱离了以前都市生活的原有叙事视角。这类小说,以都市人的“在场”而非“缺场”的“街道”叙事视角,热情地展现他们眼中的都市生活。他们充分意识到现代都市生活的物质世俗性。他们对物质层面生活的趋之若鹜,对物质享乐主义的狂热追求,对商业关系、利益关系的无限认同,以及文本中透露的消费身体的观念,苍白无力的私人生活经验的敞开,隐私的极端暴露,甚至一切都是消费及被消费的观念等,都是现代都市生活带给他们的经验与感受。都市空间的消费与被消费,呈现了一种新型的、平面的、平视的城市主义文化,因此,可称之为“新都市小说”。

  就新都市小说的文本来看,都市的“经验”带给我们的是小说叙事从物质化的景观意象的呈现到日常生活经验的琐细繁冗的细说;从私人生活的隐私暴露,到身体经验的无限敞开。所有的表达,已不单单是简单的背景空间,也不单单是纯粹的故事空间,而是参预了强大的空间叙事,即都市的空间经验已经渗透到人物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生活理念及人生态度等各方面。以“街道经验”为核心的空间话语至此已成为都市叙事的一种力量,影响了都市人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以及精神价值取向。当然,对“街道经验”的现代叙事特征也随时代的发展而发生了位移:从集体的外部空间到隐私的内部空间的转变,同时,对内部空间诸如卧室、公寓等的描述,已与生活经验完全融合,在这种私人经验及身体经验的呈现过程中,现代都市生活意识完全表现出来。

  “街道经验”叙事视角的位移,固然带给新都市小说以全新的视觉景观和丰富的文化内涵。但某种程度上,由于上述视角的存在,我们在品评这类作品的时候就会发现,作家在一定意义上缺乏一种冷静与清醒的角度与眼光,这使得他们的语言过于粗鄙,过于短、平、快,甚至蕴藏着某种放肆与粗糙。同时,也使他们的价值取向缺少了某种冷静判断的能力,缺乏清醒的都市批判意识。也许他们的内心永远都在寻找,或者都在寻求一种解脱甚至归属的意味,而这种意味,则是潜藏的,还只停留在对现实生活的物质世界的摹写或记录里,所有的人性之悲、人性之冷、人性之苦、人性之恶、人性之美的艺术表达都相当薄弱,我们感受最多的是对物欲的疯狂追逐与全身心地投入,而都市的悲剧意义在这类小说里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缺乏表现的力度与深度,需要进一步的努力与提升。

  敞开的神经元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发现,以“街道经验”为核心的都市空间在新都市小说中彰显了巨大的叙事力量,这种力量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因为在这种空间之下,都市已不只是作为依附的背景而存在,它经由人类的创造而变得富有生命的质感;同时,“都市”也已成为作家独立的审美对象,都市空间也生成着鲜活的文学想象,唤起人们对都市的文化思考,并为我们展示了都市记忆的多重可能。当然,文学的记忆远比物质的建筑本身更具有历史性纪念价值。因为,都市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物理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流动着的是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存在。于是,繁华的城区里既有宽敞的广场,休闲的公园,也有包罗万象的购物中心,以及咖啡厅、迪厅、酒店、酒吧,甚至半公开的后街,极其私密的卧室、公寓、洗手间……不仅成为作家笔下的叙事因子,而且蕴藏着博杂而混乱的都市文化。

  无论是集体空间还是私人空间,都构成了都市人特有的生存背景及生存依赖。都市是一个包容异同的空间。它里面不只是一种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标准,而是有许多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标准,就像一个一个华彩的橱窗、复合的商场、毗邻的大厦,不是由一个中心辐射出来,而是彼此并排,互相连接,互相牵制,由此形成了都市空间经验的属性:丰富而广阔,包容而博杂,繁多而连缀,异质而并存,迷茫而混乱,整齐而迷失。在这里,外部都市空间的连缀及变换,不仅改变了都市人的认知方式和生活方式,而且也相应地改变了都市人的文化心理,因为都市的发展影响了我们对时空的观念,对速度和距离的估计,也改变了我们的美感经验。崭新的物质陆续进入我们的视野,物我的关系不断调整,重新影响了我们对外界的认知方法。

  在貌似整齐划一的建筑群落的内部穿行,都市人宛若行走在钢筋水泥构筑的迷宫中,常常为色彩斑斓的商品所迷惑,为日渐膨胀的物质欲望及身体欲望所控制,为日渐痛苦的精神诉求所迷失,从而被高大的建筑空间所挤压并日渐失去自我。就新都市小说而言,从邱华栋开始极力铺陈摹写的都市景观的空间张力,到“70年代人”呈现内部居室的隐私及疯狂,外部空间所带给人们的迷失、迷乱的压力已渐渐转向内部空间的为性、身体、权力等欲望所压迫的命运,这是新都市小说的特色。其中的“空间”已不单单是《子夜》里困扰吴老太爷的霓虹灯、声音和女色,而是汇聚了巨大的建筑群的集中魅力与压力,并令人物身处其中被情、欲、灵所困所扰。从这一视角来看,“街道经验”已从物质化的巨大“集体空间”过渡到心理化的“私人空间”,并形成了渗透都市人内在生活方式的文化心理网络,在叙事上,由半公共空间进入到完全封闭却又敞开的私人空间,形成了一种非常私人化的叙事或表现,比如“窥视”、“邂逅”、“敞开”、“享受”等,就像卫慧所说,在私人空间里,她们要做一朵公开的玫瑰。由此可见,公共的也是私人的,私人的也是公共的。这种特点带动了文学描述时的意象特征,即场景的意象化特色,由此也带来了都市人生存体验的碎片化、支离化、被动感、随意性等特点,以及街道空间的模糊性、拼贴性、迷宫性和网络性特征。

  如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所讲:“小说的真实是一种超越简单事实的真实。这种真实可能超越或是包含了比日常生活所能体现的更多的真实。”在这种真实中,我们看到了都市空间经验的多向辐射。这里不只有空间景观对都市人欲望的呈现及扩张,还有很多虚构并展现街道经验的途径。小说是虚构存在的途径,那么在都市中,除了我们所看到的景观之外,还有许多非常重要的叙事,比如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取向、生活态度等。其中,参预叙事最多的是人们的身体经验。这里有两个层次:一是日常经验,一是身体行为。二者有时是相互融会的。换言之,在一种意象化与欲望化相融的景观中,对身体行为与日常经验的描绘常常能映射出人物的现代都市情绪与价值取向。例如:棉棉的《糖》写的是两个青年男女的现代都市爱情。不浪漫也不温情,而是狂热的性消费与身体的沉沦。主人公的生活场所是:隐秘的居室、阴暗的迪厅、狂吵的酒吧。这些都市场景,强烈地表达了部分都市人的精神依托,它不是一种简装的消费,而是另一处心灵与肉体寄寓的“家”。像邱华栋“外省人系列”小说中大量的贪婪的城市景观描绘,以及对酒吧的精神依赖书写就是如此。在此,场景不仅提供了都市人生活的消费场所,它更呈现了都市情境之下各色人等的蠢蠢欲望。

  这种不可见的欲望之网不受任何空间逻辑的束缚,形成了一种巨大而无孔不入的文化空间,它随时随地、无时无刻地都在冲击着都市人的眼球,影响着都市人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这就是后现代都市所具有的特色。在这里,矗立着迷宫一样的空间,它们和日趋审美化的装饰、商品以及博览会一起控制着整个都市;同时,各类闲逛者、艺术家、平民、贫民和官僚,汇同铺天盖地的报纸网络和电视,随时都在宣告着,这就是都市生活的断片。这些现代生活要素织成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辩证意象,类似于蒙太奇的星丛,它们被拼贴成瓦砾般的现代性碎片。这些碎片是单子似的,没有窗口,打断了历史的连续性,但却是总体事件的结晶,每个碎片都埋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它们的呈现能力如此之强,宛如一片叶子展开所有植物的丰富经验世界一样。 现代性就托付在这些新奇的碎片之中,我们就在这些碎片里寻找着我们的存在之所。

  “空间”背后的力量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经济繁荣带来物质的极大丰富,大众消费文化的巨大冲击,致使人们的目光开始关注在都市本身,以及都市对人产生的巨大压力。从某一角度来说,巨大的景观对人的心理产生了无孔不入的逼迫感和压制力。都市空间经验所带来的文化张力已渗透在都市生活的各个层面,它影响着人们的生存状态及生存意识。人们生活在其中,既自由穿行,又为其所困,始终无法脱离这种空间的控制和制约。个体的人进入其中容易产生迷茫、焦虑和无能为力的心理压力。为了能够在都市中获得某种身份与地位,人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也许正是城市人生中基本的冲突,而且“过去一贯是单独地、孤立地发生的各种感觉,现在已不复如此了。同时,美和丑、兴趣和厌恶、喜悦和痛苦都互相渗透。过去总是完整地进入人心灵的各种情绪,如今在门槛上就裂成了碎片。”(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商务印书馆)

  合上新都市小说的文本,注视着每日所见的高楼大厦,我们发现:无论是私密的卧室、公寓还是嘈杂的街道、五光十色的酒店、咖啡厅、健身房、美容院,所有的空间都为都市人提供了大量的消费可能。这类空间,或为欲望所控,或为消费所制,或为归家的心理所限,都市人在此消费的过程里,身体、心灵、精神、情绪均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他们为金钱所控的欲望,为身体所控的欲望、为名誉所控的欲望均在这类消费空间里得到了满足,这就是他们的存在之所。但是,这里的空间并不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在这类空间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消费,还有它对人生的控制。是消费空间控制了城市,它们消费着人类的身体、物质、甚至爱情和亲情。这些“空间”控制了都市人的存在之所,也控制了他们的生存之路。因此,在这类都市文本中,我们很难找到灵魂的归属,尤其是“回家”的艰难。消费欲望及消费空间掌控了新都市里的都市人,从而也便掌控了都市。新都市小说通过都市空间的呈现所传达的上述意义,给我们以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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