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路过南华前往滇西,或者一回又一回地途经南华返回昆明。每一次仿佛春天的新风、秋季的骤雨,或似夏天的流云、冬季的候鸟,都是那么匆匆急促地与南华擦肩而过,要不就是那样依依不舍地与南华挥手道别。如此这般往返,不知不觉间便失去了许许多多与南华相识深交的机会,除了“九府通衢”、“交通要地”这两句经典名言留在记忆里,我还能知道南华更多的什么呢?
后来,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从往往返返的行驶中,在我视觉左方或眼界右侧,在那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之上,突然耸立起几座直插天际的蘑菇状巨型建筑物,有人惊喜地手指着呼喊着:菌王、菌王、菌王……
“菌王”!如此奇特而又真实的创意与营造,可以说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有或不曾有比南华更壮观的“菌王”了吧?那“菌王”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吹、雨飘、云过、鸟飞,总是坚守着它的岗位,履行着它的职责,给南华人,当然同时也是给我们这些过客,发射出一种大山的精神,张扬着一种高原的情怀,不仅让大山、让高原,更让生活在大山里和高原上的人们受到一种菌的启示!由此,不管那座山原先叫什么名字,人们便自豪地称呼它为“菌王山”!
我终于如愿以偿,走进了被“第五届世界菌根食用大会”授予“野生菌王国”桂冠的南华县的菌王山!在山脚遇到几位农妇,她们或背竹箩或挎竹篮;箩里篮内已经装满了色彩斑斓、气味喷香的各种野菌。她们指着菌,连声地问我们要不要买点新鲜菌?我微笑着回答说:我们这就上山去采菌呢!一位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来,打趣地说:你们呀,这会儿才上山,怕是去捡马屁泡菌掉在树根的味道?
就在这么笑谈中,我了解到,原来菌王山早先叫猪头山。也许是山形像猪头而得名的吧!或者是出于民间祭祀习俗,敬天敬地敬神敬祖先,都是用猪头作为贡品,才把这座山取名为猪头山的吧。俗语说,靠水吃水,靠山吃山。猪头山的山脚有三座村落,村名分别叫上山脚、中山脚、下山脚,村与村既相连而又分界隔开。我们就抄近路从上山脚村迈步上山。一路上不断遇到采菌归来的妇女们,三五成群,她们都是兴高采烈地下山而去,想早一点赶到县上的菌市场,出售鲜菌。虽然采菌是为了卖钱,但她们说菌不完全等于是钱;采菌有益于身体健康,是一种快乐的劳动活。怀着这样的心态,一路上我便理解菌王山所给予人们的,不仅是物质利益而且还有精神财富。难怪人们会如此热爱菌王山,保护菌王山。
菌王山也被采菌的妇女们爱称为阿爹阿妈。一位像是读书人的姑娘说,很难分清,也不便定性,究竟树林是父亲,还是山地是母亲?那松针,那麻栎树叶,那杜鹃花,那橄榄果、棠棣果,长年累月掉落在地上,不都化为泥土了吗?那土地或红色或黑色或蓝色,日日夜夜地哺育着生长着各种树木花草,从小到大,从青壮年乔木到老树枯藤,时时刻刻在忠心耿耿地守望着这座山和这座山上的土地。还有天上飞着的老鹰,树上歇着的小鸟,箐沟里出没的野猪、刺猬;山洞中栖息着的狗熊、山猫,不都与野生菌组成这菌王山生态的大家庭吗?边走边听边看边想,我觉得菌王山上不仅是野生菌可爱,那伴随野生菌的每一片土地、每一座山岩、每一棵树木、每一株小草、每一朵野花、每一道泉水,也同样的可爱可亲。无论上山脚村、中山脚村、下山脚村的村民,正是对菌王山充满了爱,而不是到山中抢劫或掠夺,所以菌王山才成为野生菌的家园、野生菌的宝库,也才成为村民们寻找经济收入、获得友情亲情的靠山……听说我是省城来的老作家,一位妇女指着林中的一条小路说:你从那儿走进去看看,那几棵老松树下有几窝小菌苗,刚才我是舍不得采完,想留着明后天给别的乡亲们来采……
看,还有这么好心的采菌人。说明菌王山不但创造着野生菌资源,还培养着采菌人善良的品德。我感到十分高兴,便约上几位文友想去看看那几棵老松树,想去寻找采菌人留在树下的故事。
由此而想到人们常说的一句老话:采菌路上,有菌无菌不打紧,只要采得一路好心情!
不一会,走进森林深处果然看见了刚才路遇的那位采菌女人所说的那几棵老松树了。松毛铺在地上,有黑色、黄色、绿色,这是不同季节、不同年代从树上飘落的色彩标志。也说明采菌人为了养育菌儿,才不约而同留下的温床。要在过去,村民们会争先恐后地把松毛弄回家当柴烧。但没有松毛覆盖的山地,会生长菌儿吗?人们的心里当然明白。但当时为了眼前的松毛,谁还会管以后的菌落谁家?可是如今价值观变了,菌王山也培育出有利于野生菌的种种风气了。
这么柔软的松毛地,说实话,我还真的不敢重踩。但看见树下的菌苗像一朵朵打破碗花那样盛开在松毛之上,便怀着喜悦的心情,快跑几步来到松树下。我不是行跪拜礼节,而是看见菌的一种喜悦,竟然使自己忘了年岁七十老几,便跪下右膝,趴在地上欣赏起来!啊!几十年来未见的松毛菌,蛋黄色,那么鲜美,那么可爱,有的像娃娃举着小伞,有的像刚出壳的绒毛鸡雏,仿佛还听到菌儿们在轻声地诉说着:我们还小呢,让我们多活几天,再长大些吧!于是,我懂得那些采菌的妇女,为什么会不下手采摘这些菌儿,毕竟她们都有做母亲的心啊!前些时在山区五街的市场上,也见过彝家妇女竹箩里的各种各样新鲜的菌,其中就有松毛菌。我也曾抓起几朵仔细欣赏过。但与此刻相见的树脚下的松毛菌相比,感到这些生机勃勃的小生命,就如同另一篇童话里的一句句优美的句子,看着读着都入心。我甚至想伸手去抚摸一下,也忍住了,生怕手指会伤害这些菌儿的生长……
然而我更大的收获却是在此后的一次奇遇。出了松林,我在路上看到一少一老;一位年轻的姑娘,身上背着竹箩,箩里装着冒尖的一朵朵野菌;她用右手挽着一位白胡子老爷爷的左臂,老爷爷的右手拄着一根竹拐杖,再一细看,原来老爷爷已是双目失明。这满载而归的爷孙俩,正谈笑风生地说着在山上采菌的乐事呢!
我立即产生了访谈的兴趣,便与这爷孙俩边走边谈起来。想不到我竟然听到了一个美丽的童话……
姑娘说,昨天晚上,爷爷虽然看不见闪电,却听到一阵又一阵雷鸣,好像军前鼓舞士气的擂鼓一样。过了一会,又听到雨水淅淅沥沥赶路的脚步声。爷爷左手扶着廊柱,右手伸出去接着房檐瓦沟里流下的雨水,喜滋滋地喊道:孙囡,雷声雨声就是老天呼喊菌子出生的声音啊!
今早,门头上的燕子唱着歌谣,果然是个好晴天。太阳刚刚钻出云层,姑娘就背上竹箩,牵起拄着拐杖的爷爷,离开家门,向菌王山慢慢走去……
“爷爷眼睛看不见,能找到菌子吗?”
姑娘说,爷爷与菌子心灵相通。到了菌王山,走进一片森林,不用看,爷爷竖起耳朵听听,再深深地吸上几口气,就会用拐杖指点着,让孙囡牵着他走近一棵棵松树,准能找到一窝又一窝,一塘又一塘的菌子……
姑娘说,记得小时候,是爷爷用竹箩背着她,领她上山,教她进林找菌子。那时爷爷眼力很好,运气也很好,一早上准能找到一竹箩菌。然后是爷爷背着装满菌子的竹箩,牵着孙囡的小手,下山进城卖菌去。后来,爷爷双目失明了,孙囡长大了,生活又倒过来了,演变成孙囡牵着爷爷到菌王山上找菌……
姑娘说,爷爷不来,她哪能找到这么多这么好的菌?她扭头指着竹箩给我看:这不,松茸菌,松毛菌,牛肝菌,样样好菌都有了,满满一大箩!爷爷还一再说,不要采完采尽,在菌塘里留下些骨朵小菌,过些天再来采!
爷爷也顺手摸着竹箩里的菌,乐呵呵地对我说:孙囡就是我的眼睛啊!
我没有再问:爷爷为什么双目失明?双目失明又为什么能看得见崎岖的林中小路,找得着树下的菌儿?我不想耽误爷孙俩进城卖菌的宝贵时光,只得留下许多不解而又美好的疑问让自己继续思考。也许爷爷之所以坚持上山进林找菌采菌,其意义并不完全在于菌的本身,还在于享受大自然给予老年人的特殊乐趣,也在于给他的孙囡闪耀一种珍贵的劳动价值?看着爷孙俩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听到林涛在风中发出的声响:哗啦啦,哗啦啦,绵延多情,爱意深沉。我转过身来,面对郁郁葱葱的菌王山,真想大声地说:菌王山,我听见了,你告诉我,你有采不完的野生菌。因为你是一座童话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