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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协组织的这次网络文学研讨会,让我有机会见到了诸位网络文学“大神”。来这里之前,我以为就是一般意义上跟网络作家本人在文学上进行一些简单互动那种会,没有想到会议还提出了那么高的要求,比如“如何建立网络文学评价体系”这样的问题,我觉得有难度,但同时也觉得它是非常重要、急需解决的问题。我一直在接触网络文学,对网络文学并不算陌生,但就内心深处的感受而言,我对网络文学还是比较陌生的。我参加过各类网络文学评奖活动,我一直以为,让我们参与最终评审,就是在最后一关上把网络文学的特征压下去,让我们十个、八个评委把网络文学中的传统性凸显出来,告诉他们,能得奖的就是这个(尽管他们在乎点击率甚于得奖)。现在看来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一直在修正我对“网络文学”这样一个新兴文学潮流的看法。尽管我接受的教育,我平常的研究和教学工作,都是在关注有几千年传统的那种文学,给学生讲怎么鉴赏,怎么识别,怎么把不同的作品搞成一个整体而为文学史写作服务。我们无疑不应该忽略网络文学这种新兴的样式,新的文学样式中或许包含着新的文学的可能性,这一点是得到了文学史的印证的。此外,社会和人生的价值实在是太丰富多样了,不能说你所研究的文学史、文学理论和你所认可的文学标本,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正确的,所以我现在也在修正。
这一次我读的是“打眼”(网名)的长篇小说《黄金瞳》。这部小说一共有1314章,大约450万字,连续写了18个月,平均每一个月写24万多字,每天更新大约8000多字。整个上传过程的点击率都很高(总点击量过千万),推荐票是150万张,个人订购2万户。跟纸质媒体上的文学作品的传播相比,这是非常惊人的数据。这是一种全新的文学生产、传播和阅读模式。网络文学的阅读,不可以像传统文学那样阅读。传统文学的阅读,可以集中一个礼拜的业余时间,把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读完,印象也比较集中。网络文学的阅读方式不是这样,你必须跟着作者上传频率追踪阅读。作者写了18个月,读者必须在18个月之中,每天都要上去读几千字,晚上睡觉前花一个小时将上传的作品读完,跟个贴说写得不错再睡觉。阅读就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再是教育和研究的对象。像我这样用传统阅读法集中时间阅读,而且没有纸质版,眼睛的确很受罪。
这部巨长无比的小说《黄金瞳》,主人公是一位叫庄睿的年轻人,在典当行做职员,也是业余鉴宝师。他由于一次意外事件而受了伤,受伤的眼睛产生了一种叫“灵光”的特异功能。这种“灵光”可以识别珠宝,也可以治病,比如他妈妈摔伤了腰,庄睿就用眼睛盯着妈妈受伤的腰部,妈妈的腰部有一种凉嗖嗖的感觉,腰伤便好了。比如一件“珠宝”,他瞅一眼就可以通过“灵光”反应识别真假。整部小说就写庄睿在全国各地游走,并伴随着有“灵光”的眼睛识别珠宝的过程。全国每一个城市都有古玩珠宝市场,比如北京的琉璃厂和潘家园,上海的云洲古玩城,广州西关长寿路那一带,西安的朱雀街,拉萨等少数民族地区的诸多寺庙,等等,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有古玩市场,而且每一个地方的古玩都不一样。主人公以旅行者的身份四处游走,把每一个地方识别古玩和古玩交易过程中出现的故事全部串联在一起。每一个地方都会遇到奇人奇事,也够你写够你读的,加上一般人不熟悉的古玩交易行业的知识性的趣味性,还有珠宝交易中的各种惊险情节,读起来也很有吸引力,而且只要“生产—流通—分配”的链条不断,就可以没完没了写下去。
但是,网络小说也是小说,网络文学也是文学,要符合小说或文学的基本要求。特别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不仅仅是指偏重情节的“故事”。故事是一个古老的概念,故事讲得怎么样,需要分析它的语言、细节、情节、布局、意义等问题。下面我要从文学专业角度谈谈自己的看法。
二 网络小说的“文学性”
所谓“文学性”,是文学内部研究的基本问题,它研究文学的元素及其构成方式。首先是语言问题。《黄金瞳》这部小说的语言很好,按传统文学的要求,语言也没问题,叙事流畅,没有阅读障碍,细节描写和叙事控制都做得不错,符合更多受众的阅读期待。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其语言标准跟诗歌语言的标准差别很大,长篇小说是一个“杂语世界”(巴赫金)。作家使用的“语言”,也是所有的人都在使用的“语言”,“好人”和“坏人”都在用它,普通人在用,作家也在用,每一个人的用法不一样。小说人物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小说里面,比如一个罗嗦的人在小说里说话就很罗嗦;一个教养很好、语言使用很精辟的人,在小说里说话就很精辟的。所以面对这种作为“杂语世界”的小说语言,我们无法根据局部语言风格,来判别小说语言的好坏,关键是你怎么把这些“杂语”结构在小说里面,它是否符合整体结构和意义的要求。也就是说,语言和细节描写是为情节设置服务的。所以,情节设置也很重要。可是,小说《黄金瞳》的情节设置也很好,情节转换能力也很强。问题是,既然语言很好,情节设置能力很强,故事很吸引人,我是不是可以用传统文学标准去衡量,认为这是当代传统文学中的第一流作家和作品呢?无疑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小说还有“叙事布局”和“整体布局”的结构要求,前者可以称为“小结构”(叙事结构),后者可以称为“大结构”(意义结构)。(详见张柠:《感伤时代的文学》第24—30页,新星出版社,2013)
先讲叙事结构这个小结构概念。传统作家非常讲究叙事布局,也就是“先写什么”“后写什么”,“哪里多写”“哪里少写”的问题。布局结构所指向的深层价值,符合人类文明进化和社会管理的基本原则,就是“节约原则”,也就是以最少的篇幅,传递最大的价值,“以少胜多”“以点带面”“借比起兴”“互文见义”,都指向这一总体原则,而不是我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大家喜欢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更不能写成平均分配时间和篇幅的“流水账”。在大约15万字到100多万字的限制下,作家一定会把他最感兴趣的、同时又与小说的“总体性”价值密切相关的地方多写,并且会尽量控制“闲笔”。在网络文学的生产和传播中,传统“布局”这个重要的结构问题,变得不是问题了。首先是作品发布的篇幅在空间上没有限制,它利用的是无边无际的“赛博空间”(cyberspace),也包括新兴的“云空间”。其次是读者在时间上的自由度,读者所利用的,是古典“劳动时间”之外的、被当代社会生产力解放出来的“剩余时间”或者叫“游戏时间”。因此,叙事布局结构上的“节约原则”,在这里近于无效,写作和阅读可以是一种“耗散”的行为。
与此同时,上述“剩余时间”或“游戏时间”的零散性,与网络文学叙事的断片性和任意性之间的高度吻合,消解了传统文学对叙事总体性的要求,于是就引出了下面的问题:如何看待叙事作品的“意义结构”?我们认为这是呈现作家对自我和他人、社会和世界的总体看法的重要尺度,否则,叙事布局的小结构就会变得杂乱无章,甚至不可理解。网络小说家对“叙事总体性”这个大结构概念不大在意。这个总体性是什么?比如,《红楼梦》讲了一个什么故事?我们要有三言两语把这个小说的叙事总体性问题说出来的能力,然后再讲它是如何实现叙事目标、如何呈现叙事主旨的方法,包括语言风格、细节描写、情节设置、人物塑造与总体结构之间的关系。尽管不同的读者对作品“叙事总体性”的理解、发现、归纳有差别,但那种使作品具有“可理解总体”的要求没有改变,都要求细节和情节在时间流变中具有统一的因果关联性。假如没有这种“叙事总体性”,而是一种松散且随意跳跃式的写作和阅读,就会导致结构的弥散性,也就是叙事意义指向上的无中心和不确定。这种叙事上经验碎片的任意拼贴,从传统思维方式和价值追求角度看,就变得不可理解。如果我们这样要求网络文学创作,那么他们的写作就会崩溃,于是他们就只能向网络读者求助。这种局面只会加大文学评价和文学传播之间的裂痕。是不是必须用上述那种大结构的标准来要求网络文学?不解决这个问题,“建立网络文学评价体系”问题的讨论难以继续。
三 新标准面临的理论难题
按照传统文学的标准,网络小说的疑问,不出在一般的语言和情节设置等要素上,而是出在“整体布局”或“意义结构”上。如果我们不打算将这个疑问绝对化,那么就需要重新讨论传统文学“整体布局”或者“意义结构”在理论上的合法性问题。
长篇小说叙事结构的总体性,实际上是“人类中心说”(还可以包括“地心说”和“日心说”),在叙事文体上的一种表现形式。单一中心的世界结构模式产生了一系列问题,比如地缘政治上的西方中心、语言和意义结构上的逻各斯中心、道德实践意义上的人类中心,此外还有男权中心、城市中心,等等。这些标准的建构,来自西方文艺复兴对希腊和希伯来传统的重新阐释,认为这个世界有一个唯一的中心,围绕这个中心形成了完美的结构,世界才成为人类可把握、可理解的对象。这一观念从自然科学向人文科学领域的转换,直到18世纪(康德、笛卡尔、洛克)才完成。现代小说概念也是18世纪才出现的,将独特的个人经验聚合在一起,成了现代小说的核心内容。对个人经验的叙述,必须在时间中形成统一的因果关联性,进而将它们编织到引力的向心作用而产生的“中心—边缘”的完满结构之中。由此,古典文学对“完美文化”的模仿被现代文学对“完美生活”的模仿所取代;古典小说中无时间性的“诗性理想”被现代小说中“人性真实”的历史演变(进化时间)所取代。叙事布局实际上是“时间”要素的体现,整体布局实际上是“意义结构”的体现。18世纪的教育小说、成长小说或漫游小说,就是这种现代形式的代表。“五四”启蒙文学,正是借鉴和继承了这一种文学标准,巴金、茅盾、叶圣陶、老舍、路翎等人的小说都与此相符。
事实上,无论是对世界的认知方式,还是对事物的描述方法,上述那种现代意义或者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历史叙述及其总体性),都只能说是诸多类型中的一类而已。我们可列举出许多相反的例证,比如: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箱型框架结构,日本《源氏物语》的串珠状结构,印度《五卷书》的东方套盒结构,中国《红楼梦》的圆形蛛网结构,等等。来源于佛教寓言故事的《阳羡书生》(《续齐谐志》)的叙事结构,就是一个东方式幻想世界的完满结构。此外还有民间叙事中的“生命树”模式,“克里希纳幻化宇宙”的结构(《薄伽梵歌》),现代物理学全新的时空观,福柯对快感中心惟一性的批判,罗兰·巴尔特《恋人的絮语》的叙事模式,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沈从文的《长河》和《边城》,等等。东方神秘主义的直觉离我们的生活已经很遥远,现代科学前沿成果离我们的生活同样遥远。人文学对世界的解释原则还是“古典力学”式的。能不能打破结构上的“地心说”和“日心说”,打破传统思维对世界认知和意义叙述的模式?如果可以,那么,经典文学评价体系,包括我们对长篇小说叙事结构的理解,也可以被颠覆。首先需要颠覆的,就是那种单中心的精英话语模式,及其在文学评价体系中的一套规则。
上面所列举的那些偏离近500年来西方中心话语的“意义结构”模式,其实都是反对单中心而提倡多中心的。它们表现在小说叙事结构中,就是叙事的多中心,文体的开放性。我们这才开始理解,为什么说长篇小说是一种“未完成的开放性的文体”(巴赫金),而不仅仅是一个“市民社会的史诗”(黑格尔),或者“成问题的社会中问题人物寻找意义的旅程”(卢卡奇)。带有民间叙事色彩的、优秀的网络小说,或许正是这样一种开放的、尚未完成的新文体。它叙事的每一个局部都很精细,每一个故事的片段都是叙事重心,每上传一个断片都可以掀起一个小高潮,每一部作品都可以高潮迭起,也就是多中心、多高潮、多主题、多人物、多重文本和多重意义,就像一棵蓬勃生长的大树,无论这棵“生命树”的根部是扎在土地上(现实的),还是扎在天空中(幻想的),都可以视为民众对神秘而多样世界的一种艺术直觉式的捕捉。正如民间文学专家刘魁立先生所说的那样,民间叙事的生命树,有着“伟大的生命力”和“神秘性”,是世界的“无穷丰富性、复杂性、内部机制的规律性和隐蔽性的一种象征。”(参见《民俗研究》2001年2期)
至此,我们已经提到了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两种偏离趋向:第一,在作品的生产和传播上,具有时间和空间双重的无限制,因而无需遵循传统叙事上的“节约原则”。第二,叙事的整体意义结构上,偏离近现代以来西方文学建立的总体叙事结构的要求,而呈现出多元化、多中心的弥散结构。在这种新的模式和特征的价值判断上,我并不十分确定,需要多方面的专业人士介入和进一步研究评价。
四 评价体系和研究的专业化
网络文学的生产和传播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网络文学研究首先要面对这一事实,而不应该先入为主地要去改变这一事实。正如一些网络作家所说的那样,网络文学是建立在“读者选择机制”基础上的(同时它的淘汰机制也非常残酷),网络文学整个生产和传播过程有自己的特殊性,跟传统文学不一样。但是,在这种生产和传播过程的表象之下,作家的叙事动力除了点击率之外还有其他深层因素吗?怎样的叙事模式才具有广泛的吸引力?一个庞大的“生产—传播—感受”共同体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它的文化价值或意义是什么?都是需要重新研究的。网络文学目前的基本状况,可以称之为“资本原始积累”阶段,还有许多值得探讨和规范的空间,这是“建立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基本动因。
此外,任何一种新兴的文艺形式(包括长篇小说、流行音乐、电影电视等),都有一个从通俗化走向经典化的自然发育过程。所谓“经典化”是把新的东西,刚开始还没有人谈论的东西,变成可以谈论的东西,也就是要发明一套基本的术语去概括它和评价它,使之纳入整个人类文明进化史的话语评论体系中。比如进入文学史,就要用文学史那一套语言来言说它。而不是简单地依赖起印数、点击率等数字化的东西。研究的基本思路,就是以“事实判断”为基础,逐步转向“价值判断”。这也是“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建立”重要目标。
目前的网络文学研究者的规模,与网络文学的生产和传播规模极不相称,研究的专业水准也有待提高。一定要改变两种极端的研究姿态:不是极度贬低和置之不理,就是钻进研究对象之中着迷而不可自拔。这两种姿态,一是不愿意直面事实,一是将未经研究的事实直接价值化。网络文学研究者首先面临的难题,是术语的过多或者匮乏,导致了语言无法抵达和捕捉研究对象。理论术语的使用要遵循两条原则:
第一,筛选和化用原则。为了保持文学评价体系自身的历史连续性,传统文学研究和批评术语是无法拒绝的。如何将它们运用到网络文学评价里面来,不是每一个传统文学术语都可以直接移到网络文学评价中,有的管用,有的不管用,需要仔细甄别。面对网络上那种带有“浮世绘”色彩的小说,“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就不怎么管用。面对重在表现女性情感的网络小说,“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就不怎么管用。面对玄幻小说,“接地气的作品”就不怎么管用。有一些术语,比如文学内部研究的语言风格、情节模式、叙事布局、整体结构,完全可以使用。这就是传统文学术语的“筛选和化用”原则。第二,术语创新的准确有效性原则。面对新的文学对象,除了筛选和化用传统的文学术语之外,还要有新的术语的发明创新,这些新术语多是从网络文学里面出来的,很有针对性,但也杂而多,在选用的时候需要准确有效。首先要进行事实判断,它是什么,这个阶段很多文学评论家在做,之后要进入价值判断,它有什么意义。新术语的发明要准确有效,我叫做术语创新的有效性原则。
如何研究网络文学这一新的复杂事实,并最终建立起科学的评价体系,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多学科、跨学科的协作才能够完成。跨学科结构中应该包含三个主要学术领域的专家:第一是传统文学专家,包括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一方面因为它是“文学家族”中的一员,需要进行文学性的研究,另一方面是它经常“穿越”。这些专家的组合,能够更准确地把握网络小说中的“时空穿越”特征。第二民间文学、民俗学、文学人类学社会学的专家。因为网络文学跟传统文学不一样,它在结构方式上对“现代性”话语(人类中心)的偏离,小说中的“人”是多义的,包括“自然人”“种的人”“群的人”“神的人”,还经常出现“返祖冲动”。在叙事方式上经常带有浓郁的民间文学和民俗学色彩。第三是传播学、媒介文化、符号经济学专家。网络文学跟通俗的流行畅销的纸质书不一样,它首先是以一种文字符号在网络虚拟空间传播,再加上整个生产和传播过程跟资本运营有着密切关联。这三个知识领域要交融和整合。网络文学研究的专业过程中,将这三个领域的专家和知识整合在一起,是非常重要的。由此我们才能让网络文学研究由事实判断进入价值判断。本文根据张柠在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全国网络文学重点园地联席会议和网络小说研讨会”的发言稿加工整理而成。(2013年12月6日改于北京师范大学)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学术领域为中国当代文学史,20世纪中国文学经验,文化理论与文化批评。著有学术著作《叙事的智慧》《诗比历史更永久》《时尚鬣犬》《飞翔的蝙蝠》《文化的病症》《土地的黄昏》《没有乌托邦的言辞》《想象的衰变》《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再造语言巴别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