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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三百年,18世纪初的拉萨,仓央嘉措23岁,他正和心爱的女子热恋着。舞台上,一队身着西藏服装的少年载歌载舞,唱的是极具现代感的通俗歌曲:“这是我们的世代,我们蹒跚走来。”
突然全场灯光变暗,一束白光打在舞台中央一个少年身上。音乐换成节奏与鼓点,少年开始跳机械舞。全场沸腾,台下响起一阵口哨。
2013年6月1日晚上七点半,音乐剧《仓央嘉措》在北京柏拉图剧场进行本轮最后一场演出。这个300人的小剧场座无虚席,没有人在意简陋的舞台布景,以及一看预算就很低的道具。
演员平均年龄不超过22岁,导演曹禅23岁——和剧中的仓央嘉措恰好同岁。她同时也是这出剧的作曲、作词、编曲、演奏、制作……她2012年从斯坦福英美文学系毕业,此前她一手全包的英语音乐剧《时光当铺》已经进行了全球巡演。
《时光当铺》包裹着温哥华华人历史、美国“9•11”事件以及汶川地震。种族、伤痛治愈、土地、死亡等等关键词交错在一个剧中,“背着很多包袱”。
而《仓央嘉措》,曹禅肯定地说:“我只想做减法,拿掉能拿掉的。”“Humanize a whole region and culture(人性化一个地区和一种文化)”,她拿过记者的笔记本,用力地在纸上写下这几个英文单词。
爱情只是个突破口
1697年,14岁的仓央嘉措被送入布达拉宫,正式受戒。正值青春期,仓央嘉措早已沾染了人间烟火气。而他又必须遵守格鲁派(黄教)佛教的规训,不能恋爱、结婚。
九年后,某晚,23岁的仓央嘉措溜出布达拉宫,走到一家小酒馆。灯火通明,年轻人打闹嬉戏,好不热闹。
仓央披着橘黄色戴帽披风,里面藏着金色的袈裟。穿着雪白袍子的“酒馆女服务员”纳然,端着酒壶迎了上去。像偶像剧一样,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
在信仰与身份的自我纠结中,爱情占了上风,仓央嘉措变成西藏历史上最著名的情诗诗人。仓央的爱情在剧中始终以极度纯真的“初恋”面目出现。未曾有任何亲密举动。
历史上,仓央嘉措被传诵的诗歌大约有66首,诗中透露的情人不止一个。这些诗在西藏以手抄本、木刻本流传。从1930年于道泉开始,现代汉语译本陆续出现。
编剧汪文勤把几个女子并为一个,定名“纳然”,意思是“青稞酒”。
汪文勤是导演曹禅的母亲,一位加拿大华裔诗人,她从2002年就开始准备这出音乐剧。
“根本不需要再编了。”汪文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袈裟的感觉,披风的感觉,雪域的高原文化……这不能是别的,必须是舞台上的歌剧或者音乐剧。”
仓央嘉措近年在流行文化中走红,从影视到大众读物,甚至手机短信、微博段子……大量伪诗被广泛传颂。2011年电影《非诚勿扰2》上映,影片中那首《见与不见》,被观众广泛误读为仓央嘉措的诗歌。
“仓央不应该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他的诗不该被这样的滥用。”汪文勤最初的稿子,由散文段子和诗歌组成。叙事交给散文,人物情绪高亢饱满、必须宣泄的时候,诗歌铺就其中。曹禅认为这不符合舞台,人物之间没有对话,没有冲撞。
五天时间,曹禅让汪文勤重写一遍剧本——虽然曹禅是汪的女儿,但既然是导演,一切就得听导演指挥。汪文勤只好丢掉原来有的版本,在“通牒”中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汪文勤始终记得女儿的“教导”:戏剧是需要悬念的,没悬念人家都不看了。
不能在剧中用仓央自己写的诗歌,这是她们的共识。诸如著名的“从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那不就是谭晶唱的样子吗?”汪文勤说,“简直不忍听下去。”
剧中的仓央没有吟诗,他就像个平凡的青年人,迷惑并沉醉于自己的爱情,自我纠结——作为可以救赎所有人的达赖、活佛,他不知道怎么去救自己。
“仓央根本无心做‘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情郎’。他就是想做回一个人,爱情只是突破口。”汪文勤说。
非正常剧团
仓央嘉措的扮演者叫吉鹏宇,大四刚毕业,从来没演出过。他主攻男高音,声音嘹亮,在舞台上就是本色演出——羞涩,拘束,天真。
和仓央满腹经纶、拘谨内向不同,纳然大字不识一个,性格直,喜欢谁就“恨不得今晚就嫁给他”。女主演张倩嗓音略带沙哑,主攻女中音。
曹禅本人也是女中音,而太多的音乐剧都是为女高音而写:“女中音这碗饭不好混。女中音有咱们亚洲特别需要的女人味。好不容易来了个女中音——哦,韩红。为什么中国出不了碧昂斯,出不了惠特尼•休斯顿?我想破这个界。”
剧团里有四个藏族成员,两个演员,两个乐师(专门弹奏扎木念和弦子)。他们最后都变成了团队里的“西藏风俗”顾问:怎么编辫子,怎么穿衣服,甚至曲子怎么奏,乐师都可以“即兴发挥”。
很多人认为这部剧藏族元素不够多。“他们说:这全是现代的,我们要看藏族元素。”曹禅抬高音调,“‘藏族元素’什么意思?你说藏族就不是人吗?是装饰性动物,56个民族56朵花,在高原上跑啊跳啊对吗?”
曹禅尽可能加入现代元素,“想到什么加什么”:萨克斯管、美国的街舞编导……在曹禅眼里,这就是一个23岁青年男女的故事。
“我用藏族乐器,我用藏族孩子,但这是我们一起做事情。我不能说让他们跑到舞台前面用藏语吆喝几句。”曹禅说。
为了编曲,曹禅听了几百首西藏民间音乐,搞清楚其中的基本曲调。
两位藏族乐师普琼次仁、格茸农布可以感受到曹禅和汪文勤对他们的尊重。剧团排练时,汪文勤担心伙食不合他们的脾胃,特意带他们去西藏风味餐厅。
即便是他们,也觉得剧中的曲目“藏族元素不够多,太现代了”。他们觉得,恐怕有些佛教观众不能接受仓央嘉措与一位酒馆女子的爱情。
“一些细节还是要去追究,”普琼次仁说,“比如青稞糌粑,我们不加葡萄干的,我们加奶酪。有段群舞,喇嘛背着姑娘跳舞,这有点太过了。”
如父如母的苍生
历史上的仓央因为西藏内部权力争斗成为牺牲品。仓央被藏王桑结嘉措送入布达拉宫。而这位藏王却在1705年的西藏内部战争中输了,并被处死。
藏王的对手拉藏汗向康熙报告,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不守清规,是假达赖。康熙准奏,押送仓央进京。
最后仓央消失在青海湖。一说行至青海湖被杀,一说在青海湖染病去世,一说在青海湖逃脱,之后流亡印度、尼泊尔等处。
这个结局被汪文勤处理成为一个更简单的结构:所有的反派角色集中在一个叫“拿旺”的人身上。拿旺刺杀了藏王桑结、拿旺绑架了仓央的小恋人纳然,并极其残忍地把她绑在冰柱上做神像模子,拿旺向康熙举报了仓央。最后清兵来把仓央抓走。
汪文勤和曹禅显然不想强调这个结尾部分。西藏在18世纪初的权力争斗,以及西藏与清廷之间的关系,被浓缩、弱化至简单的一幕内斗。
即便这一幕,惟一的大反派拿旺与仓央的对唱也都绕开了政治与历史,成为内心独白。
最后的结局是:纳然死了,仓央被抓了。西藏百姓为了保护自己的达赖和清兵奋勇作战。然而最后仓央走出布达拉宫,要求人们停止这场战争——牺牲自己。
在汪文勤最初的剧本中,描述到这个情节的时候有这么一句:“如父如母的苍生啊。”
“这是整部剧我下的一个基调。”汪文勤解释,“在仓央心里,他没有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法王。在23岁的这个时候,他突然自己降卑,把自己降成一个孩子。他原本是给所有百姓摸顶祝福,但现在他宁可给所有西藏的百姓跪下,感恩,谢谢他们。这是他最终的成熟。”
曹禅在其中设置了一个特别的细节。仓央走到舞台中间,让所有人放下武器,停止打斗。他走过去,给每一个人摸顶祝福。
“我对吉鹏宇说,你摸完藏民的顶,就去摸清兵的顶,这时要用两只手挨一起摸。这就是爱、怜悯和理解,你甚至理解自己的敌人,原谅自己的敌人。”曹禅说,“最后有几个清兵跪下来。我想说,在真理面前,在大爱面前,所有人都必须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