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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里画的是北平(1949年后重新更名为北京)中老胡同32号。在1946年到1952年期间,它是北京大学的教工宿舍,先后住过30多户,其中包括北京大学训导长和教务长,文、理、法、工学院院长,以及哲学、西方语言文学、数学、化学、植物、地质、法律、电机等系的系主任。
许多名字曾与这座大院相联:美学家朱光潜,作家沈从文,诗人冯至,哲学家贺麟,中国代数拓扑学的开拓者江泽涵,闻一多胞弟、翻译家闻家驷,费孝通之兄、法学教授费青,曾任宋庆龄秘书的政治学教授吴之椿,还有北大举足轻重的教授周炳琳——他们在今日的声望各不相同,有一些极为寂寥,但这些人在当时都是声名卓著的人物。
最初画这幅图时,沈从文刚刚离世,贺麟、江泽涵、闻家驷以及翻译家陈占元、化学家孙承谔、数学家庄圻泰、教育家陈友松等人则已进入或即将进入他们人生的最后时光。这些老人及其后辈,希望凭借这幅图来追忆40多年前,在景山公园东侧和沙滩红楼西边这个大院里的那段时光。
那是“对一个时代的纪念”。
这幅布局图,他们曾用铅笔画过,也曾用墨水笔画过。而今年6月,当这幅图以油墨的形式印在一本名为《老北大宿舍纪事(1946~1952):中老胡同三十二号》的书里时,当年住在这个院子里的教授们,已全部离开人世。
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状况的一个缩影
6月15日上午,走进中老胡同时,68岁的陈莹已经找不到那个熟悉的大院。只有隔着高墙、叶子随风婆娑掠过她头顶的那株大槐树,让陈莹确信自己站在当年曾站过的位置。
陈莹是北大西语系教授陈占元的女儿。在这棵大槐树下,她当年曾和冯至的女儿冯姚平、沈从文之子沈虎雏,以及植物学家张景钺之子张企明等一起玩游戏,一起“迎接解放”,一起“追求进步”。
6月15日下午,这4个当年的“小伙伴”在陈莹家重聚。而6天之前,当年中老胡同32号内的20多个玩伴在北京大学相聚,参加新书发布的座谈会。其中,最大的江丕权已年过八旬,最小的费平成和王汝烨则生于1949年。
他们最遗憾的是,父辈中的最后一位、被誉为“北大经济法学泰斗”的芮沐教授,在今年3月20日以103岁高龄去世——没能看到布局图印行于世。
1947年冬,芮沐的妻子周佩仪携子从美国回国,芮沐去天津塘沽迎接。当时国共双方战端已启,为躲避从铁路两旁射进的流弹,从塘沽到北平,他们一直趴在车厢里的地板上。所幸,一家人安全到达中老胡同32号院内12号。
如今,在72岁的张企明看来,芮伯伯和院里的其他伯伯之所以冒着如此大的危险回到北平,是因为这群出生于外敌入侵或军阀混战时期的人身上,都有一种“一心想通过做好学问,为国家培养人才来改变国家的劲儿”。
“为了这个,一个比一个玩儿命,抗战期间特别明显。”在陈莹家中,张企明说道。他父亲张景钺当时是北大植物学系主任。
他们回忆,父辈们很看重自己的学问和人品。1937年,北大南迁时,这群人“都以到昆明做学问为荣,以到陪都重庆攀高官为耻”。因此,1945年抗战胜利,北大复员时,这些教授没有选择去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而是毅然决定回北平。
复员后,因校舍不敷使用,北大向北平当局提出,拨借、收购民房或敌伪房产,解决校舍宿舍问题。其中有“景山东街中老胡同门牌32号房屋一所”,是一座门口有几级台阶、两旁守着一对小石狮的大院,从1943年起被日军霸占。
沈从文、朱光潜、闻家驷等北大教工陆续迁入这个红漆大门的院子,院子里的那种“劲儿”便开始牵动着历史的神经。
当年第一位被那种“劲儿”吸引来的重要客人,当属北平新任市长何思源。1946年秋,山东省政府主席何思源被蒋介石解除军政大权,改派到北平担任市长。何乘飞机到北平当晚,就携夫人到中老胡同32号内10号,看望老友周炳琳。周时任北大法学院院长,是社会贤达。1946年初,周恩来夫妇举行欢迎叶挺将军出狱的宴会,曾邀请周炳琳夫妇作陪。
周炳琳刚入住中老胡同不久。送走何思源,他需要处理一件棘手的事。南京政府一再来电,催他和校长胡适前往南京参加“国大”。周炳琳拒绝参加,并且想劝阻胡适。为此,他和胡校长“吵得面红耳赤”。当年11月9日,周炳琳致函胡适称:“此时赴会,是否为贤者之举动,琳以为尚值得考虑一番。”
在院内21号的闻家驷家,当时的中共地下党员、后来曾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王汉斌等人经常出入。王汉斌还从香港给这位进步教授带回一个苏联造的小闹钟作为礼物。
“在这个北大进步教授云集的大宅院,他们参与了很多反对独裁统治、要求民主自由的进步活动。”费青之子费平成回忆道。
“父辈们的工作、生活和思想等,是那段时期里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状况的一个缩影。”这是这群伙伴们达成的共识。
在74岁的沈虎雏看来,“画布局图是因为大家都有‘中老胡同情结’,因为自‘文革’后,无论是父辈还是我们这群孩子,对中老胡同32号的生活都很怀念。”
从历史的河底打捞一个院子
在中老胡同里,一位带着红袖章的白发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好奇地看着陈莹。陈莹告诉她,自己60年前曾在这里居住。
“是吗?!”老太太将信将疑。陈莹拿出新书,向对方展示他们所画的布局图。老太太摇了摇头说,自己在这里住了30年了,从来没听说有过这么一个院子,院子里住的居然还是些有名的北大教授。
其实,上世纪80年代末陈莹他们刚开始画图时,记忆中的院落、房屋、假山和道路已被拆除,只剩下院中的那棵大槐树。
他们只好去档案馆里找北大校史。在校史里,有关中老胡同的记载不多。其中之一是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在1946年7月向中央信托局北平分局立下的一纸“房产家具借用书”,借到这座“计面积2000平方尺,内有房107间,建筑完整”的大院。
从历史的河底“打捞”出这个院子,这些伙伴们前后用了20多年的时间,力求“真实全面”。
当年入住中老胡同32号时,他们大都还是孩子,印象最深的不是院子的布局,而是有关这座院子的传说——“32号院曾是清末光绪朝瑾妃、珍妃娘家的宅院”。孩子们都知道,这院子“来头不小”。
传说在2008年得到印证。77岁的彭鸿远参加中学同学聚会时,偶遇珍妃的侄孙女唐小曼。彭鸿远是北大西语系教授俞大缜之女,当时住32号院内7号。唐小曼则和珍妃的其他后人一起,在这个大院一直住到1943年,亲眼见到大院被日军霸占。
冯至的女儿冯姚平记得,当年在院内种菜时,自己总是把地挖得特别深,希望能挖出点不寻常的物件来。
同时在院里种菜的,还有贺麟的女儿贺美英。她回忆,在院内2号的家门口有一小块土地,“春天全家开垦”,“种老玉米、茄子、西红柿和丝瓜等”。曾任西南联大和清华大学教务长的吴之椿,在北大“年高德劭,治学以渊博深刻有名”,但在32号院里,总是穿蓝布或灰布大褂,在小花园里侍弄花草。
这些细小的事情都是在2008年以后才被回忆出来的。2005年,闻家驷之子闻立树提议,除了画布局图,大家还应该为这座院子写一些回忆文字,并要从“国家和民族的高度”来写。
对闻立树来说,这应是自然而然之事。虽然如今站在中老胡同,听到的只是头顶的槐树叶随风摆动的声音,但在当年,在住进中老胡同后不久的1948年春夏之交,除了这声音,闻立树听到的是与胡同几百米之隔的北大民主广场上“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口号声。而在住进中老胡同前不久的1946年7月15日,他听到的是伯父闻一多遇难的消息。
后来,国民党军警和特务包围北大红楼校本部,企图闯入校内搜捕进步学生。教授们不再有时间和心情种菜浇花,晚上常常会用手电筒照照对面的房顶,看有没有特务隐藏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