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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名与符号的无奈与代价——方力钧访谈录

//m.zimplifyit.com 2014年03月07日10:3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淳






  方力钧,1963年生于河北邯郸,1983年毕业于河北轻工业学校陶瓷美术专业,198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同年进入圆明园画家村,开始职业艺术家生涯。他创作的“光头”形象,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语符。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他不断走出国门,多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和卡塞尔文献展等重要国际艺术大展。在过去的20多年间,他的作品被世界各地博物馆、美术馆及重要画廊广泛收藏。2012年3月,他被联合国和平发展基金会聘为“和平大使”,2013年8月被中国国家画院任命为当代艺术中心主任。

  刘  淳:刚刚过去的2013年,对你来说是特别忙碌的一年,在海内外不断举办个人作品展,引起圈内圈外的关注。尤其是,已经持续4年的“走进大学——方力钧文献展”在湖南师范大学和景德镇陶瓷学院举行。请谈谈你在2013年的感受。

  方力钧:2013年的确非常忙碌,大大小小做了8个展览,6月在威尼斯举办了个人作品展,其余的展览分别在美术馆、画廊和大学校园举行。作品主要是油画、国画和陶瓷,其他艺术活动也很多。所以对我来说,去年很累,也很辛苦,但非常充实,尤其创作上还有新的发现。对自己、对世界、对社会的看法和认识都有所改变,以前的很多想法不断被证实。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种难得的收获,具有积极的进步意义。回想起来,2013年真是非常愉快的一年。

  刘  淳:1993年,你第一次被邀请参加第45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之后接连不断地应邀参加这个全球瞩目的艺术盛会。请你谈谈在过去的20年间,你的作品发生了哪些变化?

  方力钧:变化肯定是有的。在我看来,艺术与社会、与作品、与现实环境是一个整体的生态系统,也是一种共生的关系。艺术是寄生在这个时代和现实处境之中的,与个人状况和生存处境密切相关。其实,每一个艺术家的创作态度是不一样的,所以,作品与社会、与艺术家的关系应该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止的。

  在精神状态和艺术世界里,我希望做一只坚持独立与自由的野狗

  刘  淳:2013年8月,你被中国国家画院任命为当代艺术研究中心主任,与此同时,赞扬、指责和咒骂混成一片,成为中国艺术界的头条新闻。使用最多的词汇就是“野狗”、“招安”等。你如何看?

  方力钧:人们还不太愿意甚至不太习惯从个体的角度去理解和认识问题。在对待某些具体问题时,总是用一种对立的眼光和态度,这一派那一帮的。我个人觉得,等我们的社会习惯并尊重个体生命的独立选择时,很多事情可能都不是什么问题了。对我个人来说,我看到的体制就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生命,每一个鲜活的人。作为个体的人有其最可爱的地方,当然也有其人性的弱点。我想说的是,我看不到“钢板”一样的体制,那么,我们面对活生生的个体时,为什么非要把他想象成一块“钢板”?甚至要求他成为一块“钢板”呢!我觉得这种想法非常龌龊。在很大程度上,它已经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在面对一件事情上所采取的态度。

  刘  淳:很多年前,你的专著《像野狗一样生存》出版之后,在国内艺术界影响很大。如今,你的理想依然像“野狗”一样生存吗?

  方力钧:这种说法主要是取它独立和自由的意识,这一点非常重要。其实每个人对生命、对创作的价值判断都不一样,可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在同一条布满陷阱的路上行走,你越排斥,世界离你就越远。但是人又不甘心自己走越来越窄的路,所以努力保持一定的自由和独立。至少在思想上,文化或心理上一步一步能够更加独立和自由。我经常说,我的理想是像野狗一样生存,最好不要变成家狗,就是取其独立自由之意。虽然我所宣誓的理想与我在现实生活中的责任总有偏差,并且不断地被修正,但在精神状态和艺术世界里,我希望做一只坚持独立与自由的野狗。

  刘  淳:可能是一个老话题,“玩世现实主义”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光头”这个形象对你意味着什么?

  方力钧:在“玩世现实主义”和“光头”这个问题面前,我是个受益者,但它还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将你可能原本不存在的价值赋予你了,让你受到瞩目;另外,可能使作品真正想表达的东西被抹杀和覆盖了,而且,这部分可能是你最根本性的价值所在。甚至,由于名气和符号系统本身过于强大,像被涂上厚厚的油漆,观众也不愿意去观赏和思考了。因为我的名字也成为一个符号,并且和“光头”这个符号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成名与符号的无奈与代价。

  作为一个生命体来讨论,最有价值的话题就是生命的处境,或者是生命的状态

  刘  淳: 人在现实社会中和动物在大自然中被掌控的状态,还有一些不确定性——那是一种无法挣脱的束缚。这些作品犹如一面面镜子,给人以深刻的警示。

  方力钧:应该说,这是一段时间内我对生命思考的视觉表达。作为一个生命体来讨论,最有价值的话题就是生命的处境,或者是生命的状态。我通常将它作为生命的痛感来看待。其实,我们都很讨厌生命中的痛感,但是它能够证明生命的存在,或者说还具有顽强的表现形式。说到底,就是因为我们还有痛的感觉。因为,现实中有很多东西看不下去,很多东西让我们不甘心,我觉得这是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本质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一切,我们很难想象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当然,也有一种艺术家,他们希望通过修炼而取消这些特征,让自己变得平静和安逸,但是对我来说,在如此短暂的生命中过早地把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体放弃,我觉得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在我们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中,过于缺少作为生命个体的体现,因此,它就成为我的工作的重点。

  我们经过了长时间的最痛苦的学习和积累,却变成了一个小脚女人,这是一个悲剧

  刘  淳:传统艺术强调的是技术,当代艺术强调的是思想与观念的表达。你在自己的创作中强调的是什么?

  方力钧:首先,我们应该肯定的是,技术是无限的,你必须从无限的技术中抽出有限的,和你手头最能做的工作结合起来。在绘画中,我觉得取消技术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强调不要过于依赖技术或者炫耀技巧,是因为在过去很长时间,我们在这方面失去了平衡,换句话说,我们把一些枝节的问题当作核心价值去对待。比如说,我们在没有正式学画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自由的,甚至可以不去做画家而选择任何职业。问题是,当我们经过1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努力之后,我们掌握了某种绘画技巧,但你突然发现你是在给自己挖陷阱,或者说是挖坟墓,一旦掉进去就爬不上来了。其实,我们不通过训练,不通过这种教条的学习依然可以享受这个世界的自由。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通过几十年的刻苦训练而失去这种自由呢!在我看来,绘画本身不仅仅是一种继承,所谓的审美标准,其实就是一个没完没了的重复或无休止的呈现。绘画更重要的也许是对人类未知的、或者我们在心理上从来没有正视过的、没有发现过的需求的一种再认识。

  其实,艺术创作的目的和功能是非常自由、丰富并且非常宽阔的。而我们的现实是把艺术创作当成“裹小脚”一样,看起来很精美,但是,那是以失去世界为代价的。这就是一个大问题。所以,当我们明白不能再裹小脚而决定不再裹小脚时,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是属于你的。于是,再精美的小脚——当然我们也有可能去赞美它。但是如果给你裹时,你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我们的艺术教育或者艺术创作,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关系,我们经过了长时间最痛苦的学习和积累,却变成了一个小脚女人,这是一个悲剧。

  刘  淳:上世纪90年代中期你开始画水,我觉得你找到了一种非常好的表达主题,因为水是最不确定的,它会让人舒服,也会让人恐惧。有点像人在现实中的某种状态,表面越是平和,潜藏的危险就越大。

  方力钧:作为艺术家,为什么创作艺术?以什么东西作为你的艺术语言或表达的目的?生命在现实中,存在感、挣扎感、伤痛感等等——生命在现实中的状态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作为一个艺术家,当你明确了这些东西之后,就需要找到一种对应的语言。有时候,这种语言简单到是一种一对一的关系。比如,你去拧一个螺丝,你一定要找到一个配套的螺丝刀,其实就是这个道理。通常我们不会用简单的思维去想象一个工作,想象一个对应关系。所以会绕很大的圈子。在现实中、在工作中如果遇到这类问题,我希望用最简单的对应关系来解决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当你面对世界时,它很复杂,所以说“水”的题材是最能够说明问题的。如果把“水”理解成一个生命状态,我发现以往对于“水”的描述,都是不符合需求的。比如霍克尼对“水”的描述,只是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而已,没有包括生命本身的内存。当你找到一个能够包含生命内存的替代物时,就需要深化“水”到底应该怎样表现。包括色彩、波纹、水的边界以及它的偶然性等,于是就变成了一个系统的选择,最终你选择的结果会成为你心里要表达的状态。

  刘  淳:从面对生命的意义上讲,它是一种延续?

  方力钧:应该说,它是生命的本能反应。其实,艺术创作对我来讲可能最终是要回到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和环境的最本能的关系。当然,这种最本能的关系已经被异化了。因为有文明、文化属性、个人身份等,所以被异化的很厉害。但是,我们尽可能保持一种最本能的反应。

  没有怀疑、没有疑问、没有质疑是很难想象的——那是一种萎缩

  刘  淳:作为一个艺术家,独立和自由的界限在哪里?如何在现实中最大程度地保持自己的独立与自由?

  方力钧:在我们的现实和历史背景中,你应该有意识地不断提醒自己,你是独立的个体,你有独立的诉求,你有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感情和感受。我觉得这非常重要。如果一个人对社会的方方面面更多持怀疑态度,我想这是一种进步。要不然,我们和傻子没有任何区别。我不同意很多人对怀疑论者的批评、对他们的非议,我觉得怀疑就是一个社会、一种文化进步的重要基础。没有怀疑、没有疑问、没有质疑是很难想象的——那是一种萎缩。

  刘  淳:当代艺术是一种批判的艺术、一种自省的艺术、一种自由的艺术。无论到什么时候,当代艺术都应时刻保持对世俗生活的警惕。当我们满怀喜悦地接受诱惑的同时,不要忘记旁观者的身份和义务。这一点你怎么看?

  方力钧:我一直在想,艺术的可能性和作为艺术家从事艺术创作的出发点应该是非常丰富的。我们这个行业里的人最缺乏对这类问题的讨论,甚至,时至今天我也没有听到过一次这样的讨论会——哪怕是一篇关于这些基础问题的论文……这一点,艺术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应该让这个世界变得丰富起来,每一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内心需求去做出不同的选择。另外,艺术家作为社会的一员,首先你得成为一个人,必须有你个人的诉求,然后表达你的诉求,这个社会才能变得和谐与健康。如果你始终是个奴才,你就不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那么你怎么有可能提出属于你个人的诉求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们每一个人能够独立的时候,他提出的诉求——不同人的诉求加在一起时,那些诉求成为一种公共利益,代表更多人的诉求——我们必须通过实现个人的独立,才能最终实现公共诉求。对我个人来讲,其实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个人,首先你得成为一个人,我想我们能够看到的现实,距离这一步还差得非常遥远。

  艺术创作是艺术家个人的事情,艺术家是通过个人和世界融为一体的

  刘  淳:你的作品基本没有标题,在我看来,你是不想使作品被限定,而是想在作品中建立一种观众个人的理解和认识空间?

  方力钧:你可以回过头来看,到底是什么因素决定了你的这件作品,为什么选择这个题目,用这个颜色,制定这样的尺寸等。其实,当所有元素加起来之后,你会发现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在一个时间段或一个瞬间生成的。大概是某一方面的需求主导了你的作品和你的创作。你基本是从你的时代,甚至超出你的时代,你所能理解的,你所有的知识结构中吸取营养进行创作的。所以如果你回到这个原始出发点时,你要给作品起个题目,你就要回到起点。你给中国历史起个什么标题?给外国历史起个什么标题?如果你没有能力把这些标题起出来,那么影响到作品的标题也就不存在了。

  刘  淳:回顾你过去的创作,你的态度始终是现实主义的。你始终是想通过一个画面构建起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现实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换句话说,你的作品就是不断呈现一种观众熟视无睹的现实,通过这种现实所产生的新意,再给人以深刻的启示。

  方力钧:其实,艺术家创作的主题始终是他自己最关心的事情,并且对他自己有意义的东西,然后他才能够持续不断的对这个主题付出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考虑,然后得到最终的结果,而不是为了别人来做这项工作的。所以,我的作品有点像一本本的而不是一篇篇的日记。因为,它是不同的时间、经验、知识混合之后的综合反映,而一篇日记只是此时此刻的记述。所以艺术创作是艺术家个人的事情,艺术家是通过个人和世界融为一体的,你要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来考虑才是最本质最自然的,甚至是惟一的。当你这样想问题时,就顺当的多,也容易理解的多。

  刘  淳:从你上世纪90年代末期的作品来看,对人的、人性的、人的处境以及人的欲望等等成为你创作的主题,我发现你的创作是从个体的生命出发,而且是在不断地讨论一种关系。

  方力钧:这个话题应该是艺术家创作的出发点的问题。比如说很多的艺术家他把艺术创作当成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因为现实太残酷,所以试图通过画一些好看的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和关注视角,使自己的内心世界从所谓不美好的现实中脱离出来,去享受一种内心的纯净。但是,对我来说是逃避不掉的,尤其是现实对人的影响是躲不掉的。所以我会采用另外一种方法直面这些问题。这个时候你会发现,那些问题对你并不能形成伤害。也许,这是你能够生存,至少是尊重自己生命存在的最有效的办法。在这个基础上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不是孤立存在的。比如我们描绘这个咖啡馆,任何一个现实的景象都不是真实的,它是你选择的结果。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会发现,为什么是选择的结果,是因为你的位置和咖啡馆之间的关系决定咖啡馆是什么样子。如果你放大到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立场、态度和处境,无一不是由各种关系来决定的。所以对我来说,我不会去描绘特定的位置所看到的咖啡馆,而是去描绘我和咖啡馆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形成的。当然,在视觉艺术中,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这么多年里,正是因为自己有这种意识,在各种判断中倾向于关系的选择,久而久之,对于艺术创作以及语言发生很大的改变。对于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么多年的铺垫,也不会解决那么多问题。

  刘  淳:在你的作品中,你总是在人们的熟视无睹中有新的发现,并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我想这是你平日细微观察和思考的结果,也是你的智慧的体现。

  方力钧:这一点,应该从现实和经历中去寻找根据。在我们的经历和社会背景中,上当受骗的概率太高了。一旦在这方面有所发现,你就会觉得,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这么高的成本,如果没有收获,简直对不起自己。但是,你用一生的生命为代价,还是没有收获,没有发现时,大家倒觉得不是什么损失。那就奇怪了,有时候,是以金钱为成本,还有时是以时间为成本,甚至是以整个生命的代价为成本。所以我觉得,所谓的熟视无睹,是一种不知不觉的流失,是我们拥有的最珍贵的财富。我们流失的太多,我们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应该获得相应的收获。

  刘  淳:对你来说,在当下的现实处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方力钧: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生命体和现实的各种关系保持一种平衡状态,勇敢去探索生命的迷宫,对我更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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