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约梁晓声采访时,他的时间表已经调至“两会模式”,此时此刻,他的身份是政协委员,建言献策,认真履职,是他最在意的事情。在驻地宾馆的房间里,他的桌上放着一摞纸和十几只削好的铅笔,纸上的字迹连缀跳跃,不太能分辨清楚,只能大致判断是对某个社会问题的看法。思考,是他的存在方式。无论面对国计民生,还是进行艺术创作。
眼下,由梁晓声编剧、李文岐导演的30集电视连续剧《返城年代》正在中央电视台电视剧频道播出,这部剧也恰是这种思考的延续和呈现。这是一部聚焦上世纪80年代返城知青群体的影视剧,但又不仅仅是记录这个群体命运的一部作品。谈起《返城年代》,梁晓声说,与抒写一个群体的命运相比较,他想表达的其实是这个国家的痛苦,因为这痛苦更能启迪人的思考,带来向善的力量。在他看来,思想最具吸引的光芒,比单纯写小说和剧本更高的层次和部分,即是思想的力量。
人心如向日葵,终将向善
记者:《返城年代》讲述了上世纪80年代一批知青返城后的命运,通过哈尔滨的几个家庭辐射到整个知青群体,他们在经历了亲情、爱情的纠葛后,对人生和命运的理解都更加理性和成熟。这里的“返城”是不是也是你自己的一次“返程”?就像张抗抗说的,留在心里的“过去”,仍有“过不去”的纠结。
梁晓声:有些东西可能的确很难“过得去”,这也是我一直写知青题材的缘故。其实,我始终不变的态度是,他们不仅仅是那段历史的经历者,还是见证者。见证者和经历者是不同的,见证意味着要超越自身命运的痛苦。也就是说,那不仅仅是几个家庭、几十个人的痛苦,不仅仅是这个群体的痛苦,而是整个国家的痛苦。
我们都知道,知青上山下乡的10年和“文革”的10年是重合的,也就是说,知青变成了具有双重身份的人群。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每一个知青,我们了解自己所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但不了解当时别的个体、别的人群以及这个国家整体的痛苦。而这些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一个创作者不能局限在个体、群体的命运上,一定要有这种超越的能力。又一次“返程”,也是又一次见证。
记者:你提到了不同群体的命运和痛苦,《返城年代》里其实也涉及到不同的个体,这背后所映射的当然是一个个庞大的人群。这几个家庭都很有代表性,林超然、何家三姐妹、蔡老师、杨一凡等等,性格都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你想通过他们的形象传递给观众什么?
梁晓声:刚才说了,这是一个国家的痛苦,单就知青群体经历的坎坷而言,你只是整个痛苦的一部分,因此必须加入其他群体的人物,才是完整的。因此,我愿意花费笔墨来写其他人。我用了那么多笔墨写知青一代的父辈,我写老工人的状态和他的经历,写何家三姐妹的父亲——一个中学校长的痛苦,写体育老师蔡叔叔80年代最大的愿望是“粉碎四人帮”,写曾经做过错事的杨一凡的命运……知青本身只不过是时代的一块化石,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就无视其他群体的痛苦。当然,这样的创作也可能面临风险,因为笔墨要分散到各个地方各个人身上,不断加入与之有关的人,这对作家是构成一定挑战的。
这部剧里的人,其实都是好人,特别是在大事发生的时候,都是好人,但他们都有缺点。何校长在家独断专行,但他在女儿去世后看到女儿的日记,一定要骑车去找何春晖。那些曾经对老工人无理过的年轻人,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对人对事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因为我相信,人心里始终有一个像向日葵,最终一定是向往阳光的。文化的一个责任就是要促进人性向善,这是最基本的。
年代剧应该有鲜明的时代元素
记者: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和社会,你再次把笔触聚焦到知青题材,写知青与“文革”、知青与“改革”的关系。它的必要性在哪里?现实意义何在呢?
梁晓声:今天,任何一种回忆都有必然性。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今天我们强调和平年代,一定是隐隐感觉到这个世界存在战争的隐患。因此,我们通过影视剧呈现从前的年代,一定也具有某种类似的原因,它是对于当下现实的类似情况做出的历史性的回应。比如,前一段时间大家关注的对“文革”进行忏悔的问题,有人站出来为过去的行为忏悔,但忏悔之后的结果是复杂的,受到伤害的一方不接受这份迟来的道歉。这里又涉及到一个宽容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伤口该怎么去弥合?这些我在《返城年代》里都有深刻的探讨,这也正是这部剧的现实意义。
记者:年代剧似乎总是让观众联想到宏大叙事之类的词语,但我在看《返城年代》的时候一个基本感受是,它的带入感很强,整个画面语言、叙事方式都比较轻松明快。这是特意做了某些调整吗?与其他类似题材的作品相比较,这部剧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梁晓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也但愿观众会喜欢它。其实我是很少看电视剧的,看新闻比较多。我只能想象,如果自己是电视剧观众,能看的进去吗?因为《返城年代》涉及的话题是沉重的,敏感的,我会考虑到观众的接受度,所以加入了一些观众喜闻乐见的电视剧元素,比如一些喜剧性的元素,使剧情更加平衡。如果不加入这些,这部剧会非常沉重。
说到它的特点,我记得去给“飞天奖”最佳编剧奖颁奖的时候,主持人问我最喜欢什么类型的电视剧,我说的是不喜欢的类型。对年代剧来说,我不喜欢那种明明是年代剧,还要有意识的把最具年代特征的元素过滤掉的作品,因为它对整个大文化是有伤害的,对年轻人也是有伤害的。比如在涉及到知青和与之相关的历史背景时,如果我们不说清楚,那许多年后的人会疑惑,这段历史真的发生过吗?那时候的人看起来似乎生活的也很惬意呵,所以回到过去好像也还是不错的。如果这样,今天的改革还有必要吗?为什么本届政府要不断提深化改革呢?这在整个历史的逻辑上就说不通了。
正视历史是知识分子的责任
记者:这就涉及到一个正视历史的问题了,由此可能会带来许多困惑,我想到了冯小刚在两会上说的对“敏感”这个词的理解,大意是说,敏感应该是个好词儿,因为艺术家应该把敏感的触角伸到生活现实中去汲取营养。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梁晓声:其实也有许多人问过我,在这个伟大的时代,你为什么非要写“走麦城”而不写关云长呢?这涉及到创作者的感情立场。许多创作者害怕在感情立场上被划入另册,恰恰我们的立场是要正视历史,这是我们的文化责任,艺术家有责任去呈现历史,至于怎样呈现,是由我们的艺术能力决定的,在这个过程中必须保持独立的精神和思想。这是知识分子的责任,从“五四”开始,蔡元培、胡适他们就都在做这样的事情,包括沈从文也曾经试图通过小说重建我们民族的精气神。知识分子一直希望寻找到合理的合适的方法,来使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越来越好,越来越理性。
记者:从上世纪80年代写下《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等作品,到后来的《知青》《返城年代》,我很好奇,你对这个群体的认知和反思有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有变化,那么这种变化在创作中有什么体现?
梁晓声:我觉得是有变化的,起初,当全社会对返城知青还不够理解,不明白他们在曾经的那些年每个个体发生的变化时,我试图写他们个人的命运,我是同情这些人的,希望社会能理解他们。后来,我的态度更多的是反思,事实证明,也正是知青一代成为了反思的中坚力量,我想通过他们来呈现反思,尽管这是一直是很难的。《返城年代》的主题歌里有一句歌词——“冬天使我明白”,失去那么多才换回来一个明白,让人百感交集。
你说在创作里的变化,上世纪80年代是一种浪漫主义的风格,那种浪漫主义更多是受到雨果的影响,是与现实结合的浪漫主义。90年代后我写了几篇极为荒诞的东西,确实感到现实主义呈现起来有一定的难度。但荒诞的风格毕竟不是我喜欢的,想来当时也是迫走歧途,逼上岔路吧。所以后来我又想回归现实主义,是一种温暖的、批判的现实主义。我希望通过作品给人们以希望。现实太冷,人心太冷,我想带给人们光明和温暖的力量。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梁晓声的语气缓慢、坚定,在回答每个问题之前,他都习惯对问题本身提出疑问,以确定彼此的理解是准确无误的。我问他,是否还会写知青题材的作品。他回答,应该不会了,因为自己已经尽力而为了。他说,若干年后,当人们回头审视这段历史,可能会感慨当时的中国应该出现而没有出现一些作品。到那时候,他不想说,我知道应该出现,但太难了;他想成为那样的作家——确实很难,但我已经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