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连续剧《原乡》是在2012年拍摄的，昨天终于在央视一套与观众见面了。回想起当年拍摄的情景，许多记忆还像是刚刚拍好那样的清晰。
记得还是前些年的时候，我看到上海《文汇报》上有一篇报道，内容是关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老兵要求回大陆探亲的艰难经历。文章中配了一张黑白照片，镜头对准的是一个旧的木门框，门里一位老妇正在劳作的样子，瞬间回头，百感交集地看着门外的台湾老兵，她失散了大半辈子的儿子。门框外的老兵背对着镜头注视着屋里，一身半旧西装，一个箱子，花白头发。最打动我的是那无语的母子对视，千言万语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这个镜头把我的心陡然触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不久之后，我就接到了张国立导演的邀约，参加《原乡》的拍摄工作，这张照片就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召唤。
《原乡》的故事，正是要表现这段注定要在两岸历史上留下印迹的生活事件。我扮演的李茶(阿茶)，与张国立扮演的台湾老兵洪根生是一对曾经的夫妻，但由于战争，他们无法白头到老。他们被分离在大陆和台湾几十年生死不知。作为艺术形象，这样的角色是“戏保人”的，容易吸引观众，但由于戏的内容有些“苦情”，从专业的角度看，此类角色也有陷入概念化的危险。不过当我第一次读到剧本时，我庆幸编剧的独到处理，让我看到了“这一个”阿茶与众不同，编剧没有让剧中人物在生活的艰辛折磨和对丈夫的苦守中悲悲切切而失掉个性。当她从同是台湾老兵的丈夫朋友那里第一次获知自己苦等了几十年的丈夫在台湾已另有家室时，她在自己的屋里呆了一夜，第二天从屋里出来时，声称自己不懂录像机的原理，不小心把丈夫录在里面的内容擦掉了，顺水推舟地让这一消息瞒过了儿子。
有一场戏，说的是丈夫的儿时伙伴，也是长期照顾他们的马大哥，得知洪根生在台湾另有家室后，向阿茶求婚。此时，她正在油菜田里劳作，心里憋着满腔委屈。好心的马大哥在一旁说着许多阿茶应该另做打算的理由，也一再表示要陪伴她度过余生。阿茶一声不吭只顾干活，用镰刀把齐人高的油菜杆唰唰唰割倒，最后感情实在掩饰不住时，她也没有放声大哭，只是用憋着哭泣的声音对马大哥说：“就算是事实，我也要洪根生亲口来告诉我，说他不要我们了，说他在台湾另有家室了……”她说着话，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似乎全部的自尊与力量都通过那双长年劳作的粗糙的手宣泄出来，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田头仰望天穹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不公。这场戏拍完时，导演张国立在现场带头鼓掌，我却心里憋得很难受，真恨不得大叫几声，替剧中人物把几十年的委屈宣泄出来。
阿茶内心纯净善良能干，当事实无法逆转时又能面对现实深明大义。我的工作日记上还记着一场戏的拍摄感悟：在香港仔码头，拍摄我在《原乡》中的最后一场戏。这场戏是阿茶从大陆赴港，与失散了35年，特意从台湾赶过来的丈夫洪根生见面。35年不知生死的夫妻终于重聚，但是洪根生在台湾已经另有家室，这次来见面还带了台湾的太太，所以两人见面始终在自我克制中，未能表达夫妻间的情感。在探亲结束阿茶要回大陆，根生到码头送别的一场戏中，阿茶嘴里说着别送了别送了，心中却有万般无奈：三十多年前的“少年夫妻”，隔岸相思，如今相见时丈夫已别有归宿。在无情的历史长河中，战争、分离、重逢、又要分离，人是多么渺小。阿茶，这个受尽磨难的普通女性，本能地渴望实实在在地依在丈夫胸前，感受踏实。我在拍摄到两人最后分手时，口里说着：“多写信啊”，眼睛呆呆地看着旋即又要离别的丈夫，突然一股情绪涌上来，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上一步，走近他，把头在他的胸前靠了一会儿，然后离去。这个“靠”的形体动作是原来剧本里没有的，事先也没有说好，也没有排练过，但水到渠成，这个即兴动作就发生了。等拍完这个镜头后，我对扮演根生的国立说：不好意思，我是突然觉得要那样做，就上来“靠”了一下。国立却高兴地说：“特别好，特别好！”我想，这就是好演员好对手，随时都能接受和适应对方出其不意的表演动作。拍完这场戏，张国立又为刚才那个“靠”加了一个近景，效果就更好了。没想到这个即兴的肢体语言成了这场戏的一个小亮点。事后想想，这样的人物关系，如果只是一般地哭哭啼啼送行，多么没有意思啊。
阿茶这个人物在 《原乡》中只是一个小角色，戏份不多，但我很喜欢。因为每一场戏的人物性格都表现得饱满扎实，没有废笔。
我和张国立相识二十余年，又同是从戏剧舞台走进影视领域，但真正在艺术上的合作还是第一次。1995年我们在故事片《混在北京》中有过接触，但那是个群戏，我的角色在戏中几乎没有遇到他。而在《原乡》里这段不算长的合作过程中，我在张国立身上看到了我们这代人对于艺术的敬畏之心、专业精神以及严谨的工作态度，久违了的良好创作氛围在他的剧组里是一种常态的体现。国立是演员出生，这几年又在导演领域有所建树。作为《原乡》剧组的导演之一，我看他在现场事无巨细，为一场戏、一句台词、一个道具，都操心投入。同时他的态度又带动了全组的积极性。多年以来，我们在许多剧组里已见惯了粗鄙化、不专业的腐败风气。尤其是近几年，最困扰我的就是在艺术创作中，连一些专业人士的工作态度也开始粗鄙起来，这对于心中深藏艺术理想的人来说，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很痛苦的。我这次参加《原乡》的拍摄工作，除了喜欢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外，同仁们对艺术的认真态度也让我感到释然。我听国立开玩笑似的说起电影学院请他去上课时，他对同学们说：“我也许很多地方都不如你们，但我比你们勤奋。”我理解这个“勤奋”的意思不仅仅是勤劳与傻干，其中还包含艺术上追求与时俱进，艺术家对社会生活的独特关注，不断提升艺术感悟等等。有次拍完戏后一起吃饭，在饭桌上我又听他和年轻演员谈戏，谈自己年轻时如何到老师家求教，从书本理论到艺术实践，一步步摸索着走向成熟。我心生感动，我们还是有这样一批中年艺术家，身体力行，在自己的领域里书写着精彩，同时，也为中华文化的繁荣与强盛贡献智慧与才华。
经常怀念《原乡》剧组。愿《原乡》为电视艺术领域再添光彩。
(写于2012年10月3日 修改于2014年3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