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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86年写出组诗《山魂》,朝鲜族诗人南永前就一直在探索着“图腾诗”的创作。作为人类最早的族群象征和文化符号,图腾集中、囊括了原始思维的各种形态,在人类进化过程中,它虽然逐渐被科学思维所扬弃,却被艺术思维所吸纳。在南永前的图腾诗中,诗人将原始图腾与现代意识进行创造性结合,并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鲜活经验和个体感悟,拓展了新诗创作的文化视野。在新诗集《我们从哪里来》中,南永前将自己的探索步伐继续向前推进。诗人的视野扩展到台湾原住民和北美印第安人的图腾文化风情上,以诗歌营造出更加辽阔的人类生存文化时空。这些作品脱开私己的悲欢,提出“我们从哪里来”的人类寻根之问,意境浩大空阔,“迹在尘寰而志出云霄”。
首先来看有关北美印第安人图腾的书写。诗人用风趣的笔调记载了大洋彼岸人们传统与现代相交织的生存状况。诗作《蛇形签名》描述的是1683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有趣的签名”:“一位印第安部落首领/代表部落与白人签约/作为个人签名/这位部落首领/郑重地画上了一条蛇”,因为他属于“蛇图腾氏族”。诗人感叹道:“这是古代与现代的一次汇合/这是现代人与原始部族的一次交流”。《斯基泰通牒》讲述的是一个“遥远的年代”的“交战”故事,诗中写到:“波斯王欲攻击斯基泰人/斯基泰人向波斯王/送去了通牒/通牒画有三个图腾/一只飞鸟/一只土拨鼠/一只青蛙/还有五支箭”。意思是说,我们鸟氏族、土拨鼠氏族、青蛙氏族“水陆作战皆在行”,以此来震慑对方。而在1849年,北美印第安奥吉布瓦7个氏族,联合向美国总统送去“一份特殊的请愿书”:“这份请愿书由七个图腾图像组成——/鹤画在最前面/接着是三只貂/紧随的是熊、人鱼、鲇鱼”。鹤与6个氏族以线相连,“从鹤的眼里又牵出一条线,前端指向前方,后端连着后面的小湖”,表明以鹤为头领的7个氏族,要求归还苏必利尔湖的捕鱼权。这些图腾及其背后的故事,生动体现了当地人民的历史。
南永前还捕捉到图腾文化的重要遗迹——图腾柱,细致传达出印第安人倾注其中的宗教热忱与艺术匠心。《印第安人图腾柱》中写到:“将祖先的神话/神龙活现地刻在柱上/将氏族的图腾/神采奕奕地刻在柱上/将家族的历史/用特殊的符号刻在柱上”。围绕“涂抹各种颜色的图腾柱”,“戴着图腾面具的人们”举行仪式,“以口述以歌唱以舞蹈展现图腾的故事”。印第安人的图腾柱,“竖立起属于自己的尊严”,“向世人展示一个古老民族的存在”。
北美印第安人的生活历史及生存方式,具有很大的人类学和考古学价值。如有人所说,“不写印第安的历史,美国史就无从落笔”。南永前对印第安人图腾文化现象的关注,是其诗歌经验方式的重要转变——即从图腾本体的想象,延伸至大洋彼岸有关图腾遗迹或记忆的观察和思索,形成若干新的灵感与意象。他笔下重现的印第安图腾文化的风采,不仅打开了南氏诗歌新的视界,而且在古朴传统与现代文明的对比中激发出浓郁的诗意反思。如同《印第安人生态宣言》里西雅图酋长“以诗的词句回应欲收购印第安土地的美国政府”。
在有关台湾原住民的诗作中,南永前着重要表现的是他们对自然的爱护与敬意。诗作《达悟老海人说海》以第一人称讲述达悟人对大自然的依恋:“一辈子在大海里闯荡/一辈子得到大海的赐予/大海养育了我的所有族人/大海也造就了族人海的品格。”《巴嫩祖母》记下的是人蛇通婚的图腾神话。鲁凯人巴嫩祖母,年轻时看中的“那一位”,“是一条不能直呼其名的蛇”。“巴嫩新娘出嫁的那一天/由‘那一位’新郎引路/在族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消失于祖灵的湖泊。”人与蛇的这种情义,在鲁凯人看来美丽而神奇:“慢慢,慢慢‘那一位’/还演化成空中盘旋的苍鹰/巴嫩祖母还托梦说——/白鹭鸶在你们头顶飞翔/那是我对你们无限的怀念”。《陶壶》一诗,蛇和白鹭鸶干脆成了鲁凯人“生命的图腾”。《云豹》着意标举原住民对自然生态的呵护。鲁凯人祖先多次得到云豹“哩咕烙”的救助,于是“至今所有的鲁凯人”,“从不伤害哩咕烙/从不穿用哩咕烙毛皮做的衣服/从不戴有哩咕烙牙齿的花冠”,因为“哩咕烙给了我们做人的尊严”。这些作品中的神话传说怪诞奇异,具有一种沧桑的意味。
实际上,在南永前看来,人与自然为亲缘,这是世界的本相。人与自然的亲缘关系,是图腾诗的母题。因此,在组诗“人间情·自然情”、“海峡两岸情”中,这个母体依然延续着。在《骆驼泉》中,一支撵着骆驼、赶着羊群的族群,顶着烈日风沙,“不知越过多少座沙漠”,也未找到“理想的栖息之地”。诗人接着写到:“一日清晨/吉祥的白骆驼不见了/在一片绿茵茵的草丛/有一眼喷泉唱着欢歌/白骆驼在那里/凝为一尊站立的化石”。“骆驼泉”的故事,引出了撒拉尔人“一千多年前的迁徙史”。《天鹅女》中的故事更加优美。年轻的将领哈德尔哈力沙,“负伤昏倒在沙漠的血泊里”,“飞来一只白天鹅/给他嘴里滴水/为他擦洗伤口/还将他驮到阴凉的哈孜湖边”。天鹅变成“无与伦比的美女”,他们喜结良缘,“有了儿子:取名哈萨克”。哈萨克长老说,“我们是美丽的白天鹅后裔”。动物竟能关涉人类族群的存亡成败,看似荒诞的图腾神话,却蕴含着先辈生存延续的奥秘,即大自然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在《小白花的送别》中,长期患病的老艺术家爱花如命,就在他病逝的那天,花儿好像感应到了主人生命的停息,“第二天早晨/打蔫的小白花/梦幻般盛开了四十二支花朵/开得那样素白/开得那样丰盈/花瓣上似乎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似乎是奇迹,但又是“花”之常情。
图腾、自然、人类……当这样一系列词汇出现自己的诗歌中,诗人不禁问起这样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在他的多首诗作中都有体现。《人间情》启篇发问:“在我们这个多民族的家/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自然情》也是开头就提出:“在我们这个地球的家/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回答是“祖先的生命河流”、“自然母亲”……然而,当今世界的现实是,“自然母亲”病了,人类的破坏使得生存环境遭到污染。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诗人强烈呼吁“人间情”、“自然情”,重寻“共同的祖先”,努力恢复各民族的“兄弟关系”。
最后,我想谈谈这部诗集在艺术上的特点。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苏东坡曾说:“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写诗亦如此。南永前图腾诗不乏“气象峥嵘,五色绚烂”之笔触,但其近作似乎更趋向于古朴冲淡的风范。在《柯尔克孜》一诗中,国王的40个女儿因吞食“水泡”而怀孕,“四十个姑娘生了四十个孩子”,“从此有了柯尔克孜人”。神话的朴素与民间色彩,叙述的简约与传奇性,显然借鉴了民族史诗平中见奇的笔法。《雨中消失的人》一诗写到:“与大山为伍的鲁凯人相信/只要这群可敬可畏的亲人在/祭祀祖灵的丰年祭不会休止/女人头戴的百合不会凋零/男人吹奏的鼻笛不会沙哑/那孕育鲁凯人生命的陶壶/永远美如灿烂的朝霞”。重新走进“高山丛林”的后代有志者,胸中郁结着对祖先文化的深沉思念,作品重述的鲁凯人的自然信仰,古朴、执著而美好。《蛇纹文面》记载了“蛇氏族”后裔文面的奇举。他们尽管被看成“活化石”,但是“面对现代文明对古老文明的冲击/文面的泰雅老人不免有些失落/但那脸上的蛇纹/仍在一舒一展”。幽默与酸楚之间,透露出泰雅人“认祖归宗”的坚定意志。
诗风与诗人的美学观念密切相关。南永前一直关注儒家“天人合一”、道家“顺应自然”思想的衰落,呼唤世界“圆融”。其实,这正表明他试图将儒、道、释三家观念集于一身,倡扬与自然亲和的“天人合一”,执著于“道法自然”,以求达到人与世界“圆通”的境界。诗集《我们从哪里来》就自始至终贯穿着这样的信念。
也许诗歌无力改变世界,但它可以启迪、唤醒人类的良知与爱。南永前寄希望于图腾文化精神的传承,由衷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民族诗人的担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