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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示子遹》诗说:“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既是经验之谈,又是至理名言。其实,不独“学诗”,就是解诗,也要多多依赖诗外功夫呢。
郁达夫写过一首七言绝句《游普陀作》:“山谷幽深杖策寻,归来日色已西沉。雪涛怒击玲珑石,洗尽人间丝竹音”。于听(即郁达夫长子郁天民)、周艾文编订《郁达夫诗词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收录此诗并附编者按:“据天行的《梵岛一周日记》所记,作者曾于1929年7月与作家王鲁彦、楼建南等同游普陀。”楼建南即楼适夷,未提及郁妻王映霞是否同行。詹亚园《郁达夫诗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8月版)同诗“题解”云:“1929年7月下旬,作者偕妻子王映霞及友人楼适夷、卢森堡(任钧)、王鲁彦夫妇等同游普陀,此诗便是记游之作。”詹说属实,可以从王映霞自传中得到印证。
梵岛普陀,庵寺林立,雪涛击石,韵胜丝竹,妻友同游,心旷神怡。可惜在王映霞看来,眼前风景殊异,终难弥合二人情感裂隙。据《王映霞自传》(黄山书社2008年版)载,1929年夏天,郁达夫二兄郁养吾自富阳来沪,住在郁家。兄弟相见,分外亲热。王映霞备酒置菜,殷勤招待,见兄弟二人酒酣耳热,王遂劝郁罢酒吃饭。郁达夫大怒,拂袖而去,一夜未归,翌日傍晚才从宁波青年会发来电报,要王速带二百元钱前去解困。因家无现款,王映霞便将结婚时母亲所赠金手镯一对当了一百元,当面交给郁达夫。郁遂建议趁机去普陀游玩几天再回上海。在去普陀船上,郁说因王阻止他喝酒,很是生气,走到十六铺码头天色已黑,便和衣在水泥地上醉卧一夜,钱包、手表均被人窃去。
王映霞回忆道:“郁达夫有过人的智慧,有绝世的才华,可是他每当脑筋一转,脾气一发,他就不会顾及前后,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他很知道这一件事是做错了,他亦了解这件事情会在我的精神上留下难以消除的伤痕。”郁达夫正是为了弥补裂痕,才约妻子同游散心。《游普陀作》即作于此时。
关于此次游玩,我曾给写信向同游者楼适夷询问细节。楼老回信说:“1929年夏,曾与郁达夫同在普陀避暑,他的《游普陀作》是否是那一次写的,我不知道。”从王映霞自传来看,郁达夫普陀游完全是即兴之举,事先并无计划,同游友人当是后拍电报约至。郁达夫之子郁云撰 《郁达夫传》(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则说:“1929年7月,郁达夫应友人之邀,坐船去宁波游普陀梵岛。他于25日到达普陀,住天福寺,30日离去。临行,应天福寺住持和尚福明之请,书赠了‘钟声敲破屠龙木,梵语惊醒依马才’ 的联句一幅。”此联句疑为前人成句,非郁所撰,故不见载于 《郁达夫诗词抄》《郁达夫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天福禅寺今犹在,不知墨迹散何方?
郁达夫此次离家出走,给王映霞刺激很大,被王视为感情裂痕肇始,念念不忘,情理之中。而郁达夫本人则未必放在心上,诗中不见一缕伤感不说,他写过“闽游滴沥”六篇和其他闽游文章,此次普陀游连提都未提。后来郁达夫又不告而别,回富阳探望元配孙荃,引起王映霞强烈不满,导致情感裂痕扩大,为二人最终劳燕分飞埋下伏笔。
读古人诗,难在古典;读今人诗,难在今典。郁氏《游普陀作》字面平易好懂,读过苏东坡 《念奴娇·赤壁怀古》“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便知“雪涛怒击”所本。但若不知郁达夫离家出走这段“本事”,只将《游普陀作》视为一首记游诗,虽未尝不可,终嫌“不求甚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