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春,北京人艺举办的“首都剧场精 品剧目邀请展演”为广大戏剧爱好者奉献了来自5个国家的6台风格迥异的戏剧作品。其中来自俄罗斯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和来自白俄罗斯的《婚礼》《哑 巴》都是首次来华演出,其导演特色、表演风格、厚重的文化品质在给中国观众带来不一样的观剧体验的同时,为当下中国话剧创作带来了启发。
观演前便得知:来自俄罗斯波罗的海之家剧院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将是一艘舞台“巨轮”——人物众多,场景复杂,手法新潮,时长近4小时。幸 得友人热心传递分享文学原作,且一见心仪,才免除了临场观赏时的一头雾水。让中国观众进入这个俄罗斯后现代文学代表作的舞台转换空间,确乎需要活动举办方 提供一把简易而有效的钥匙。
同名原作并不玄虚费解,作者维涅季克特·叶罗菲耶夫自称这个3万字的中篇小说为“长诗”,以体现对果戈理文学思想的继承之意(果戈理把《死魂 灵》称作“长诗”,归属为“史诗的较小型种类”)。作品诞生于1970年,当即流传于世界,前苏联读者却晚至18年后才在一本《戒酒与文化》的杂志上见到 它的大量删节版。关于它及作者的译介,中国目前仍极为寥落。
《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是一篇令人震惊的奇异之作,既不失俄罗斯文学典范式的庄重沉郁,又有着轻逸跳脱的睿智机敏。它的情节主线是一个耽溺于酒 精的醉梦者的一次荒诞、凄怆的旅行,主人公借酒佯狂,醉眼看世界,迥异的人物和景观在不同的站点轮番亮相,又匆匆划过,前苏联时代最真实的世相人心由此而 尽被收摄其中。这种叙事框架和书写视角与西方“流浪汉小说”似乎颇有渊源,“农业集体化”引发的大饥荒时代,作者父亲以“反苏”之罪身陷牢狱,因父之名, 他曾有过5年孤儿院的童年时光,从19岁起换过30多份工作,一生都与酒保持着亲密接触。“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俄罗 斯大地,独有的人生阅历在他的作品中直接化为自由推移、多维变幻的广角视镜。
这篇“长诗”看上去如同一条缓缓流淌、波光粼粼的河流,虽并不汹涌宽阔,却五光十色,水波映照着岸上的种种风物,也集萃了诸多伟大的西方和俄罗 斯文学传统。它极简的篇幅中容纳了难以想象的关乎文化、宗教、社会、生命的庞杂内容。主人公醉态的装疯卖傻下面实则藏着一颗过于清醒因而也过于痛楚的心, 所以他天然地秉赋着果戈理《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气质,他的思想在历史传奇、神秘幻想、冷酷现实中天马行空地穿越、飞翔,故而又传承着《大师与玛格丽 特》中“大师”的哲思,他也同感于萨特无可抑止无处不在的“恶心”,愤怒着《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式的“出离愤怒”……旅程的终点,美妙佳人之所在的所 谓“佩图什基”——“根本就没人能到达!”——简直就是贝克特那个永远等不来的“戈多”……如此的跨度,如此的纷繁,却一派自然天成、浑然一体,仿佛并非 源于作者的博学多览,只是在冥冥中不期而遇。作者的过人之处正在于:他不仅超前地对斯大林主义阴影下特定历史时期的前苏联情状进行了批判现实主义的深刻讽 喻,还由此先知般地触探到了人类共通的本质困惑及幽暗荒诞之处。
近年被邀来华的俄罗斯戏剧,都以其辉煌传统、思想深度、技艺水准给中国观众留下了难忘印象,尤其是俄罗斯戏剧的文学优势最是令人叹羡。原作卓越 的文学基准也赋予了《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这部舞台剧一目了然的厚重文化品质。它在改编上极其忠谨,情节、人物、对话大多直接出自原文,主人公维涅奇卡虽 被一分为二化为代表不同侧面的两个人物,但主要台词依然照搬原作。文本中虚拟的撒旦、天使、斯芬克斯、各路怪力乱神纷纷借哑剧、魔幻、肢体表演、电子眼屏 等等新鲜招数登场献艺,他们共同构成了一台声色饱满、符号缤纷的舞台实体图景。但是,这篇作品的奇特之处恰在于:它有着表与里、人间与魔界、此岸与彼岸的 双重构造,它波光粼粼的河面下还潜隐着一个巨大的河床,如果仅拘泥于呈现漂浮在河面的琐碎物象而不对河床内部的丰富元素进行挖掘、复现,即不对原作进行深 层文化背景方面的转换、回放、填补的话,反而会在整体上与原作显出貌合神离或形似大于神似的状况,原作艺术呈现上的举重若轻也难免走到重拙冗赘的反面,这 或许是让中国观众欣赏时莫名所以的最主要原因。
另外,臆想中的原作主人公似乎应是一个处于后青春期的阴柔忧悒的冥想者、敏感多思的怀疑主义者,他本质上非常知识分子化,一直判断个不停,意见 多多,冷嘲热讽;而剧中主人公则由一位长于扮演浮士德、奥赛罗的资深名角担纲,其强悍的外型气质很容易让人想起晚年须发皆白的“硬汉”爷爷海明威,全剧中 他少有酒徒真正的醉梦之态,而原作的基点恰好是凭借一个“醉鬼”理性和意志松绑状态下的呓语穿透迷障,直逼本心。主人公性格的更替,直接带来了舞台表现视 角的位移、作品质地的变异。
中俄两国近代的社会历程多有对照性。同样惨烈的历史情境中,俄罗斯诞生过多部值得骄傲的叙写苦难的经典作品,而我们总是心有余悸,下笔踌躇,难 入本质,如同一位诗人所言:“中国不缺苦难,缺的是关于苦难的艺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来自俄罗斯的《从莫斯科到佩图什基》无论文学原作还是舞台新创, 都非常值得敬重和品味。中俄两国的当代戏剧也颇有可比性。同样抵达过现实主义戏剧的巅峰,这巅峰之境在于精微至极,节奏分寸火候“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 分则太短”,稍有偏离错位,则极易染上僵化空洞造作之弊。故而两国戏剧也不可避免地会面临共同的课题,这一点从近年俄罗斯来访剧目中已约略可察。当后现代 戏剧终于成为我们舞台上不可或缺的一景时,中国观众对僵化的现实主义模式+生硬的西方后现代语汇累加拼贴出来的某种先锋戏剧样式便不再陌生,这种样式往往 过于倚重外部动作而缺少对精神层次的细腻展现,过度滞留于符号化的图解层面而折损了戏剧最本质最珍贵的诗意属性。
因此,俄罗斯戏剧亦师亦友,是榜样,也是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