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傈僳族诗人玖合生捧出了他的心血之作《乡村的背面》。这是我一直关注的一位诗人,我一口气读完,不知不觉陷入了那个文字营造的神秘而亲切的世界,遭遇了诗人水晶般的心灵。
诗集命名为《乡村的背面》,这是一个敏感的指向,乡村的这面和那面,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间的排斥与吸引构成了诗歌的基本张力。对21世纪的中国少数民族诗人来说,两个世界的对立是他们最原始的痛楚,两个世界间的奔走纠缠是他们不可逃避的命运,两个世界的对话是他们最真切的方言,两个世界的此起彼伏是他们跌宕不已的喜怒哀乐。确实,站在名山大川的褶缝里眺望都市,或者漫游于都市纤细莫测的毛细血管,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场深刻的裂变之痛。来自怒江大峡谷群山之上的诗人玖合生,就选择了用质朴的嗓门唱出裂变之歌。
在跳跃的世界之上,玖合生的乡村好比一个凝固的大背景,这幅水墨画的定力来自庞大乡村的沉静、古老与深奥的无形辐射,像光与热的传递不露痕迹。故乡的一草一木走进布景,安详地静卧,等着什么力量来打动,又好像什么都没表示,更不屑于等。要描写寂静的轻轻晃动的风景,需要沉潜的心智、工笔的笔法、精到的写意。怎样在这凝固的大背景上描写鲜活的乡村呢?他知道该怎么做。在他笔下出现了一幅幅生动的日常生活小景,嗅得出味道,喊得出名字,捞得到形体,在精练到吝啬的字句间自然流淌,随风摇动。随着较明确的内心指向,玖合生展开了对情、景、意的美学追求。我们曾是鲁迅文学院的同班同学,记得我们多次在一起交谈,他总是随口端出一个句子,比如:“在幽谷中∕踏响花的声音”;“一块石头开口说话了∕它原谅了我”;“牧人的鞭子∕会唱歌”……除了这些,他话不多,有更多的矜持。我知道诗人只愿用诗说话,而他,有点石成金的力量。
玖合生很早就在大山之外的新天地里当兵,那个世界他是熟悉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奔走于两个世界之间的“两栖动物”,并将刻骨的焦虑藏在心底。像那些成功移居都市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一样,他被难以固定的价值取向所折磨:“而我,是一只汲水的桶∕多年来∕被城市的手提来提去”;“一只破碎的碗∕割伤了城市的手∕我看着∕仿佛我也疼了”;“原来,我只是∕城市的一件外衣”……我们看见的诗人,并没有沉醉在都市的幻境中,他挣扎,他自居底层、处境卑微,而且没有急功近利的野心;更多的是疼痛,是时代之痛,是人生价值的难以兼顾之痛。他最终的落脚之地是山村,在那里,他托付他的灵魂,以及难以言说的爱情。自相矛盾构成了五味杂陈的美,他不判断,只是试探,谨慎地试探,把触须伸进时代的躯体,甚至直接探进骨骼。他的很多诗句以疑问作结,在尾部打开一个新空间,以忧伤为洗礼,显现他作为诗人的敏锐、谦恭、悲悯。
统观他的诗作,有三点应该引起关注。一是“味”的营造。他喜欢反向操作,由深至浅,追求余韵,清淡悠远,返璞归真。二是以小见大。一只蚂蚁、一块石头、一阵风、一个眼色,一旦抓住,就精雕细刻,而且做得行云流水。最可贵的是他的“吝啬”,在他笔下,诗歌大多有凝练的外形,小巧、简约、精准、洗练,寥寥数语,充溢命题的新奇与解题的意外。三是口头性。他有一种独特的话语方式与话语能力,那些看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句子,却散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掺杂其中的却是一种执拗的优雅与自然的“无声胜有声”。这些诗作用心至深,遣意至远,不失泥土清新,令人倾心。
转过来,有些话不得不说,而且要明说。玖合生爱喝酒,酒后也癫狂,但写起诗来就没那股劲,稍嫌不过瘾。清醒是艺术所必须,但太清醒反而误事,艺术是“清楚地不清楚”,看透了就成了哲学,没有艺术了。再就是选材,我觉得不够开阔,法眼没有睁开。大千世界有的是你可写的,为什么不多来点惊喜?忍字心头一把刀,你太忍了,力度就不够了。我知道玖合生生活目标高,压力大,有时候难免疲倦,但应该打起精神,“趾高气扬”,谈笑歌哭,把每次表达做成惟一的表达,那才是写诗的佳境。
玖合生诗歌的优点是透明如水晶,干干净净,但缺憾也在这里。水至清则无鱼,要包容,有时要把水搅浑,让一切翻腾,这样才能有声有色。还有,必须写“大”,要接通全人类的共同经验。在我看来,是一个大诗人,就应该超越国界、超越年代、超越种群、超越性别,达到“心心相印”,这是一项大本领。我们只能终生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