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习近平:《忆大山》《念奴娇·追思焦裕禄》 >> 正文
不久前,已故河北作家贾大山的知名度可能局限于文学圈内。《光明日报》最近刊登国家主席习近平忆作家贾大山的旧文《忆大山》后(成都商报曾报道),贾大山进入公众视野一时成为热议对象。日前,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贾大山小说精选集》,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作序推荐。贾大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的文学作品为何受到文学圈作家关注推荐?昨日,成都商报记者独家采访贾大山儿子贾永辉、学生康志刚,为读者展现生活中的贾大山和贾大山文学作品。
16年前,习近平撰文《忆大山》,讲述了他在河北正定任职时,和当地作家贾大山交往的点点滴滴。这一年是1998年,贾大山去世一周年。
16年后,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康志刚在个人博客发出这篇封存已久的文章。随即文章被《光明日报》转载,贾大山也重新进入公众视野。日前,作家出版社收集了贾大山生前创作的40多篇小说,整理成这本《贾大山小说精选集》出版,这位作家的作品也将重现光芒。
贾大山的学生
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康志刚
“为人没有架子,对文学很严谨”
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康志刚是贾大山多年老友,在康志刚看来,贾大山和他亦师亦友,“正是贾先生领我进了文学这扇门。”
和贾大山见面时,康志刚是个20出头的小伙子,在正定县一家工厂当工人,而贾大山已接近40岁,是县文化局局长,更是当时全国知名的作家。1983年初冬,爱好文学的康志刚带着自己的作品去县文化局拜访贾大山,那次见面,贾大山没有任何架子,和康志刚聊了十多分钟文学创作,并让他把稿子留在办公室。一个月后,康志刚从县文化馆得知,他的作品发表了,贾大山还表扬说“这个小伙子很有艺术灵性。”
第二次见面时,康志刚又带着自己创作的短篇小说《这里,有片小树林》找到贾大山,在他的指点下,这篇作品修改了六遍,“通过这次修改,我有些明白了怎样才能写出好文章。”后来,这篇小说刊发到了《河北文学》杂志上。
“老师对文学创作很严谨,他常要求我们,如果作品没有内涵、没有好的结局和好的构思,那就不要发表。”康志刚回忆,大概在1984年,文学刊物《长城》预告,下一期有贾大山的中篇小说《钟》,“老师主要写短篇小说,这篇中篇小说,也让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很期待。”然而,让康志刚惊讶的是,当拿到新一期《长城》时,翻遍整本杂志,并没有贾大山的《钟》,后来康志刚才得知,老师在反复修改时,觉得作品的水平不够,临出版时,又让编辑把稿件撤下来了。
贾大山去世后,康志刚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上世纪80年代差一点就发表的中篇小说《钟》,仔细阅读下来,康志刚认为这绝对是一篇佳作,然而,因为老师的严格要求,在他去世之前都没有发表。让康志刚遗憾的是,因为过去了20多年,文稿少了一页。之后,康志刚和朋友将贾大山的这篇小说以及其他作品整理成册出版。
贾大山
1964年,贾大山中学毕业后,到西慈亭村插队务农,他把这些生活体验都融入创作中。他发表的文章,引起正定县文化馆老馆长的注意。1971年,贾大山被调到文化馆做临时工,开始了戏曲小说的创作。1978年,贾大山的小说《取经》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此后,他又创作了《花市》《梦庄纪事》等作品,也多次获奖,《花市》还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
贾大山的儿子
贾永辉
“爸爸爱交朋友,作品很接地气”
受父亲的影响,贾大山的儿子贾永辉也热爱文学,如今,47岁的贾永辉还在正定图书馆上班。贾永辉说,父亲能写出好作品,是因为他爱交朋友。这些朋友里,不光有文化圈的,还有不少普通老百姓。他们常常在一起聊天,“父亲从他们那里讨生活,他们从父亲那里讨智慧”。所以,在贾大山许多小说里,尽是鲜活生动的市井百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比较接地气。
在贾永辉记忆中,父亲很严厉,但他们两兄弟,并没挨过父亲的打,最厉害的体罚是让他们站窗台,一边站着一边反思自己的错误。贾大山的朋友多,家里也成了朋友日常聚会最多的地方,贾永辉还记得,每年正月,父亲会把他的几位朋友召集到家里坐一坐,自己亲手做几道正定风味的菜,比如米粉肉、芙蓉鸡、酱牛肉等。“父亲没有任何架子。”贾永辉回忆,父亲那时尽管是县文化局局长,但从不摆架子,有很多农民作者找到他请教,他也是在家里和别人聊天吃饭,就像他的作品一样,弥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贾永辉告诉成都商报记者,贾大山生前身体并不太好,经常感冒,他一旦感冒,说得最多的就是让身边的人一定要保重身体。1996年,处于癌症晚期的贾大山胸部经常疼,整个人疼起来时,脸上豆大的汗珠,整个脸都是蜡黄的,人也被病魔折磨得非常瘦。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贾大山还让贾永辉和妻子买来一个硬纸夹,躺在病床上写小说,“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假如他的病能好的话,说什么也得创作一部好中篇。”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为其作序
天籁之声,隐于大山
《贾大山小说精选集》最近由作家出版社推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铁凝以一篇6000余字文章《天籁之声,隐于大山》为该书代序,并回忆了和贾大山的交往经历,从初见的那顿饭到对重病中贾大山的探望谈开。
“贾大山是河北省新时期第一位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家。1980年,他在短篇小说《取经》获奖之后到北京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期间,正在文坛惹人注目。那时还听说日本有个‘二贾研究会’,专门研究贾平凹和贾大山的创作。消息是否准确我不曾核实,但已足见贾大山当时的热闹景象。”铁凝在序《天籁之声,隐于大山》中的第一段这样写道。
随即,铁凝回忆了第一次和贾大山打交道,当时她作为一个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很自然地想到找贾大山约稿。“好像是1981年的早春,我乘长途汽车来到正定县,在他工作的县文化馆见到了他。已近中午,贾大山跟我没说几句话就领我回家吃饭。我没有推辞,尽管我与他并不熟。“
铁凝来到贾大山的家,“那是一座安静的狭长小院,屋内的家具不多,就像我见过的许多县城里的居民家庭一样,但处处整洁。”铁凝回忆,贾大山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家好几代都是贫下中农。“然后他就亲自为我操持午饭,烧鸡和油炸馃子都是现成的,他只上灶做了一个菠菜鸡蛋汤。这道汤所以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因为大山做汤时程序的严格和那成色的精美。做时,他先将打好的鸡蛋泼入滚开的锅内,再把菠菜撒进锅,待汤稍沸锅即离火。这样菠菜翠绿,蛋花散得地道。至今我还记得他站在炉前打蛋、撒菜时那潇洒、细致的手势。后来他的温和娴静的妻子下班回来了,儿子们也放学回来了。贾大山陪我在里屋用餐,妻儿吃饭却在外屋。这使我忽然想起曾经有人告诉我,贾大山是家中的绝对权威,还告诉我妻儿与这“权威”配合得是如何的默契。甚至有人把这默契加些演义,说贾大山召唤妻儿时就在里屋敲墙,上茶、送烟、添饭都有特定的敲法。我和贾大山在里屋吃饭没有看见他敲墙,似乎还觉出几分缺欠。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贾大山有一个稳定、安宁的家庭,妻子与他同心同德。那一次我没有组到贾大山的稿子,但这并不妨碍贾大山给我留下的初步印象,这是一个宽厚、善良,又藏有智慧的狡黠和谋略,与乡村有着难以分割的气质的知识分子,他嘴阔眉黑,面若重枣,神情的持重多于活跃。”
“1995年秋天,得知大山生了重病,我去正定看他。路上想着,大山不会有太重的病。他家庭幸福,生活规律,深居简出,善以待人,他这样的人何以会生重病?当我在这个秋天见到他时,他已是食道癌(前期)手术后的大山了。”铁凝笔下的贾大山在病中时,眼睛却是明亮的:“他形容憔悴,白发很长,蜷缩在床上,声音喑哑且不停地咳嗽。疾病改变了他的形象,他这时的样子会使任何一个熟识从前的他的人难过。只有他的眼睛依然如故,那是一双能洞察世事的眼:狭长的,明亮的。正是这双闪着超常光亮的眼使贾大山不同于一般的重病者,它鼓舞大山自己,也让他的朋友们看到一些希望。那天我的不期而至使大山感到高兴,他尽可能显得轻快地从床上坐起来跟我说话,并掀开夹被让我看他那骤然消瘦的小腿———‘跟狗腿一样啊’,他说,他到这时也没忘幽默。我说了些鼓励他安心养病的话,他也流露了许多对健康的渴望。看得出这种渴望非常强烈,致使我觉得自己的劝慰是如此苍白,因为我没有像大山这样痛苦地病过,我其实不知道什么叫健康。”
此外,铁凝还写道:“贾大山仿佛不太看重文坛对他的注意与否。河北省曾经专门为他召开过作品讨论会,但是他却没参加。问他为什么,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说发表时他也不在乎大报名刊,写了小说压在褥子底下,谁要就由谁拿去。”“贾大山发表过五十多篇小说,生前没有出版过一本小说集,在20世纪90年代已不能说是当红作家。但他却不断被外省文友们打听询问。在‘各领风骚数十天’的当今文坛,这种不断地被打听已经证明了贾大山作品留给人的印象之深。”
在贾永辉回忆中,父亲从不摆架子,有很多农民作者找到他请教,他也是在家里和别人聊天吃饭,就像他的作品一样,弥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成都商报特别选了一篇贾大山的代表作,为读者展现他贴近生活的文风。
贾大山作品《花生》
小时候,我特别爱吃花生。街上买的五香花生、卤煮花生,我不爱吃,因为它们是“五香”的、“卤煮”的。我爱吃炒花生。那种花生不放作料,也不做过细的加工,那才是花生的真味。
然而这种花生,城里很少见卖。只有在冬天的晚上,城外的一些小贩,挎着竹篮进城叫卖:
“大花生,又香又脆的大花生……”
那诱人的叫卖声,弄得我睡不着觉。父亲便去叫住小贩,买一些给我吃。晚上吃了,早起还满口的清香。
也许是从小就爱吃花生的缘故吧,我二十一岁上,县里动员知识青年下乡插队时,我愉快地报了名,来到全县有名的“花生之乡”———梦庄。
我们来到梦庄,正是收获花生的季节。队长肩上背着一个小闺女,领我们安置好了住处,对我们说:“今天晚上招待招待你们。”
“怎么招待?”我们问。
“你们城里人,爱吃山药,焖一锅山药吃吧?”
“不,”我说,“我们城里人,爱吃花生。”
“对,吃花生,吃花生。”同伴们都说。
“吃花生,吃花生。”小闺女拍打着他的光头,也说。
“哎呀,那可是国家的油料呀……”队长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终于说,“行,吃花生就吃花生。”
队长三十来岁,人很老诚,也很温和。不论做什么事情,他的肩上总是背着那个小闺女。那闺女有五六岁,生得又瘦又黄,像只小猫。房东大娘告诉我,队长十分娇爱这个闺女,她是在他肩上长大的。
晚上,队长背着闺女,来到我们的住处。保管员也来了,背着一筐花生和一布袋头沙子。我们点着火,他先把沙子放到锅里,然后再放花生。他说,炒花生,其实不是靠炒,而是靠沙子“暖”熟的。如果不放沙子,干炒,花生就会外煳里生,不好看,也不好吃。
花生炒好了,放在一个簸箕里,我们坐在炕上吃起来。那闺女坐在我们当中,眼睛盯着簸箕,两只小手很像脱粒机。
那花生粒大色白,又香又脆,实在好吃。我们一边吃着,不由得赞美起这里的土地。队长听了很高兴,说是村北的河滩里,最适合种花生了,又得光,又得气,又不生地蛆。早先,花生一下来,家家都要收拾一个仓房,房顶上凿一个洞;收获的花生晒在房上,晒干了,就往那洞里灌。一家藏多少花生?自己也说不清。
正谈得高兴,“哇”的一声,那闺女突然哭起来。我很奇怪,赶忙拣了一颗花生,哄她说:“别哭,吃吧,给你一颗大的。”
哄不下,仍然哭。
“你怎么了?”我问。
她撇着小嘴儿,眼巴巴地望着簸箕说:
“我吃饱了,簸箕里还有……”
我心里一沉,再也吃不下去了。平时,梦庄对于这个闺女,是太刻薄了吧?
那年,花生丰收了,队里的房上、场里,堆满了花生。我一看见那一堆堆、一片片的花生,不由就想起了闺女那眼巴巴、泪汪汪的模样。一天,我问队长:队长,今年能不能分些花生?”
他说:“社员们不分。”
“我们呢?”
“你们还吃油不?”
“吃呀。”
“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
和社员们一样,我们每人分了一斤二两花生油,没有分到花生。
第二年春天,点播花生的时候,队长给我分配了一个特殊的任务。上工后,他让社员们站在地头上,谁也不准下地,然后让我和保管员拉上小车,带上笸箩,到三里以外的一个镇子上买炸油条去。买回油条,他对社员们说:“吃,随便吃。”吃完油条,才准下地。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你算算,吃一斤油条四毛六分钱,吃一斤花生种子多少钱?再说,花生是国家的油料呀!”
“这个办法是你发明的?”我问。
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笑得十分得意。
这样做了,他还不放心。收工时,他让我站在地头上,摸社员们的口袋。我不干,他说我初来乍到,没有私情,最适合做这项工作。
社员们真好,他们排成一队,嘻嘻哈哈地走到我面前,乍起胳膊让我摸,谁也不在乎。
就在那天晚上,我正做饭,忽然听到东南方向有一个女人的哭声。正想出门去看,我的同伴跑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快走,快走!”
“哪里去?”
“队长的闺女死了!”
我一震,忙问:“怎么死的?”
同伴说,队长收工回去,看见闺女正在灶火前面烧花生吃。一问,原来是他媳妇收工时,偷偷带回一把。队长认为娘儿俩的行为,败坏了他的名誉,一巴掌打在闺女的脸上。闺女“哇”的一声,哭了半截,就不哭了,一颗花生豆卡在她的气管里。
队长家的院里,放着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周围立着几个乡亲。队长夫妇不忍看闺女出门,躲在屋里低声哭泣。黑暗中,谁说:
“钉盖吧?”
“钉吧。”
正要钉盖,“等等。”闺女的姥姥拐着小脚,从厨房屋里走出来。她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攥了一把锅灰,俯身把那锅灰抹在闺女的脸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把她一搡,愤怒地说。
她也流着泪说:
“这闺女是短命鬼儿。这么一抹,她就不认识咱了,咱也不认识她了,免得她再往这里转生。”
那天黑夜,我提着一盏马灯,乡亲们抬着那只小木匣子,把一个早逝的、不许再“转生”的生命,埋葬在村北的沙岗上。
一连几天,队长就像疯了一样,不定什么时候,猛地吼一声:“我瞒产呀!”
“我私分呀!”
“我……”
可是,一直到我离开梦庄,一粒花生也没私分过。 (梦庄纪事之一 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