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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歌有酒春常在(王充闾)

//m.zimplifyit.com 2014年05月07日10:24 来源:解放日报 王充闾
向莫扎特致敬(油画) 赵牧向莫扎特致敬(油画) 赵牧

  把两颗心织作一颗心

  彝族人民能歌善舞,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早在西汉时期,司马相如就在《子虚赋》中记载了彝族先民的“颠歌”。唐人樊绰所著《蛮书》中,也有关于彝族男女吹笙、跳歌的描述。古籍记载,这里的男女老少皆擅弦歌,转喉开口,一唱百和,举凡爱恋、婚嫁、喜庆、悲戚、放牧、农作、狩猎、行役,无不以歌讴抒怀达意。他们把弦歌看作是彝家心声自然流露的情感通道,又当成反映人情世态、时代生活的一面镜子。他们自豪地说,彝家的史书,记在弦歌之中。

  今天,任谁来到这素以“歌的海洋”艳称中外的八百里凉山,都不能不为遍地的山歌、情歌、酒歌、舞歌、婚嫁歌、祭祀歌、丧礼歌、节庆歌而忘情倾倒。彝族民歌中数量最大的是情歌;其次,酒歌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人生酒歌”一般以敦勉、教诲为目的;还有一种“塘酒歌”,老人们坐在一起,通过歌唱,谈古论今,展示才智,这种酒歌多为宏篇巨制,内容淹博,素有“歌母”之称。据熟谙声乐艺术的朋友讲,彝家唱歌发声的方法很科学,很考究。他们善于使口腔、喉腔、胸腔和鼻腔巧妙、自然地加以配合,达到音距大、吐气长,音量宽阔,即使数十拍的长乐句也能一气呵成。

  有人说,到了凉山,忘了吃,忘了喝,忘不了彝家姑娘一曲歌。彝家女儿长成大姑娘了,一般都随身携带一种用竹片或钢片制成的口弦,演奏时,将口弦置于唇间,左手握住弦柄,右手轻轻地拨动篾尖,或吹或吸,发出柔和、婉转的清音,借以表达复杂、细腻的情感。这美妙的音乐所洋溢的万种柔情,会使热恋中的小伙子如登春台,如饮醇醪。有一首民歌是这样描述的:“假如阿妹子的脸皮薄如纸,/悠悠的响篾能替你递话传情/它是采集爱情鲜花的蜜蜂/从这颗心钻进另一颗心/假如阿妹子被苦闷缠住了身/悠悠响篾能吹散胸中的阴云/它是寻求友谊的金丝银线/把两颗心织作一颗心。”

  彝家儿女历来有以歌传情代言的习尚,触事为歌,随口而唱。赛歌会上,男女青年初识乍见,交浅言深,有些耐口,往往以歌声投石探路,曲折传情。小伙子唱道:“唱支山歌给妹听∕看妹格是痴情人∕点灯还要双灯草∕有情小妹来接音。”有时,姑娘看不中对方,便用歌声加以婉言谢绝:“妹是一杯酒∕苦荞子酿成。∕闻着味不香∕喝着味不醇∕阿哥是上品∕另找可心人。”

  朋友,你去哪里

  凉山彝家以真诚质朴、热情好客闻名于世。每当我们踏入彝寨,都会遇到人们主动地问询:“曲博,卡波?”意思是:朋友,你去哪里?你只要说出准备拜访的人家,他们便会热情地前趋指路,甚至一直陪送到那一家。有时,我们没经事先联系,随意走进哪个彝家,男女主人也总是很有礼貌迎迓接待,决不会冷落了这种不速之客。里巷徜徉,随时都能听到彝家的暖人情怀的祝酒歌。

  客人登门,酒是必备的,往往客人一就座,主人便立即递过来一杯酒,然后边叙边饮,以酒代茶,一直喝到客人起身告辞。彝家待客慷慨大方,他们有句俗话:“一斗米不吃十天,难以度年;十斗米不做一顿,无法待客。”

  著名的民族学家林耀华先生四十年间三上凉山,对于彝家的这种盛情待客有更深的体会。一次,他到昭觉县的甲甲阿吉家串门,因为这里地处平坝,为了让家中的羊避暑,主人事先把羊寄放到山上的亲戚家里。现在来了客人,一时无羊可捉,没有肉食款待,主人感到很难堪,便一连气杀了四只鸡来下酒,还再三地表示过意不去。还有一次在尔吉久布家,见客人来到,主人当场就花二百元钱买下一头牛来准备宰杀。林先生一看这种情势,赶忙登车告别,如同逃跑一般。虽然心知这样做会使主人不悦,但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他无端作如此大的破费。

  彝家认为,善是立身处世的根本。他们说,步子直才能走得快,心肠好才能交朋友。存善心,行善事,既可以造福自己,又可以荫庇子孙。广泛流传在民间的大量故事传说,都宣扬了这类思想。长期的生产力低下,从自然界获取物质生活资料艰难,加上天灾人祸频仍,使他们养成了合群互助、团结齐心、扶弱抑强的风尚。

  那次,我们来到凉山彝寨,热情好客的主人更是早早地欢聚村头,置酒接风。一队靓装丽服、美目流盼的彝族姑娘,手里擎着酒杯,高歌侑酒。我以素无饮酒习惯为辞,姑娘们便齐声唱着:“大表哥,∕你要喝。∕你能喝也得喝,∕不能喝也得喝……”在这种情殷意切的态势下,别说是浓香四溢的美酒,即使是椒汁胆液,苦药酸汤,也不能不倾杯而尽。

  世界上,哪个民族没有诗呢?维柯说过,在所有民族的历史上,诗是最初的或最原始的表态方式。海德格尔也说:“诗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语言,因此,诗是人类对宇宙和自身之悟解的最早开端。”但我敢说,要找一个像彝家那样全民族都迷恋诗歌,沉浸在写诗、诵诗、用诗的巨大热忱里,形成一种独特而鲜明的民族特征,走遍天涯也不容易。

  心头充满了无尽的温馨

  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前,晋常璩在《华阳国志》中就记述了彝族“论议好比喻物”,喜欢以诗的手法和格言、谣谚来表述社会生活、抒发思想感情。凉山有着丰厚的文学积淀,到处都是诗的沃土。古老的历史,绚烂的文明,美妙的大自然,以及那些难剪难理的爱爱仇仇,统统以诗的形式载诸彝文古籍,流布于人们的口头。广泛流传于大小凉山的著名史诗《勒俄特依》、训世诗《玛木特依》、叙事长诗《阿莫尼惹》、抒情长诗《阿冉妞》,与云南的《梅葛》、《阿诗玛》、贵州的《恩布散额》,构筑成彝族民间文学的宏大殿堂。

  在凉山,与诗歌堪称文学“双璧”的是遮天盖地的神话、传说。不管是历史的、传奇的神话,还是诠释某种现象、事件、名称的起源的解释性、推源性神话,都是通过“遗传”方式从远古保存下来,都体现了彝族文化传统的底蕴,反映着民族的经验与愿望。这些神话、传说既是古代彝族文化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又可以说是它的丰厚的土壤。尽管这些神话、传说反映着原始人思维的前逻辑的、主客体不分的稚拙的特点,如同《山海经》、《淮南子》中所保存的神话一样,情节简单、象征性单一,尚未形成一个种族的完整体系,但是,它们确曾启发了彝家各个时代无数画家、雕塑家、诗人的灵感。

  如同希腊神话中反映了群婚制、母权制、血亲复仇、父权同母权的斗争等许多人类遗迹一样,彝族神话中也保存了大量神话化了的亦虚亦实的史迹。它们当然不即等于历史,但往往在虚构的外衣下包藏着真实的内容。正如高尔基所指出的:“在神话和传说中,我们可以听到从事驯服动物、发现药草、发明劳动工具这些远古的回声。”

  其形式,大量表现为口述流传。中文的“古”字,就是十口相传之意。通过这些口头流传的神话、传说,可以向远古追溯传统的源流,探索其更悠久、更超自然的原始形态,读出人类生活史的第一页。这对于文字历史记载较少、也不甚完整的民族来说,尤其重要。

  像渴望着一切文明、幸福一样,早在远古时代,人类的先民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腾身天界,遨游太空。——域外的关于法厄同的神话,关于罗达斯及其儿子伊卡洛斯的神话,中国的嫦娥奔月的传说,都反映了这一点。

  几千年的想望,今天终于变成了现实。中国,这个火箭的故乡,经过无尽沧桑,今天终于面对崭新的世界,高扬起火箭的旗帜,在空间高科技领域实现了辉煌的跨越。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已成功地发射了几十颗实用地球同步卫星,使西昌成为人类飞向太空的港口,蜚声宇内的中国航天城。

  如同成年人常常喜欢回顾童年时期的梦幻追寻,尽管这种梦寻是极为幼稚与虚幻的,心头却依然不免充满了无尽的温馨与眷恋;人们在以满腔热情欢呼着、切盼着这些神话消逝的同时,对于远古先民那种粗粝而幼稚的神话梦寻,又总会充溢着崇敬与向往之情。当然,那种神话与传统杂陈,不见科学真面,蒙蒙然处于扑朔迷离的雾霭之中的混沌状态,毕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凉山,这块风物宜人却又深藏固闭,资源富集却又相对贫穷落后的地方,如今正在发生神奇的变化,面临着一场大规模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调整。

  显然,现代文化科技事业和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定会与固有的民族传统发生激烈的撞击。摆在彝家儿女面前的一个刻不容缓的任务,是以足够的思想准备,主动地调适自己的社会文化系统,以防止可能产生的某些消极后果。我们欣慰地看到彝族诗人倮伍拉且的诗句:“沉重地滚动∕挤压我们身躯∕坚硬如铁∕粉碎灵魂的硬壳∕飘逝的时光∕一页页翻开∕从以往翻到现在∕我们拥有足够的经验∕接纳必然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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