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一部现实题材的歌剧,是一部围绕江西籍台湾老兵罗旺篼身世演绎的歌剧,是一部事关海峡两岸“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歌剧……但当“幕前曲”悠然荡起时,笔者却分明感受到某种历史文化的余韵:再不见小桥流水烟笼稻菽千重浪,再不见大漠长河风吹草低见牛羊,镜中分明丝丝白发搔更断,梦里依稀关山万里明月照红妆;再不闻虎啸龙吟大风起兮云飞扬,再不闻月落乌啼夜半钟声到客船,耳畔分明滴滴冷雨打深巷,梦里依稀白发亲娘声声唤儿郎……
撇开“幕前曲”那些古典词韵的现代点化,曲中“梦里依稀”才是歌剧主题的深情吟唱——这边是“关山万里明月照红妆” ,那边是“白发亲娘声声唤儿郎” ……词作者显然着意强化“红妆”与“白发”色彩对比的情感张力,而这事实上是整部歌剧的戏剧张力之所在。歌剧《回家》的五场戏分别是离家、想家、安家、寻家和回家—— “离”自1949年而“回”至1988年,这由“离”而“回”的38年,在一个民族的历史上可能只是转眼的“一瞬” ,而就个体的生命而言则是终老的“一生” 。在这样一个时间跨度中,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那些由大陆溃退到宝岛的“台湾老兵” ,经歌剧《回家》典型化的“台湾老兵”叫罗旺篼。
罗旺篼离家的规定情境是他举行安家仪式的婚礼。在“安家”的情境中“离家” ,当然是颇具戏剧张力的;但其实,这个“安家”的情境并非只是为着戏剧行为断裂而跌宕出的情感落差,它还是罗旺篼38年来一心求“回” 、一生盼“归”的信念维系。与旺篼举行婚礼的姑娘叫文竹,是旺篼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乡里乡亲。在婚礼中一并亮相的,还有旺篼的母亲和表弟——表弟梅盛林是文竹执著的暗恋者。因此,歌剧在由“安家”中叙述“离家”的情感落差时,先行铺垫了旺篼表弟盛林的情感纠结。
在笔者看来,编剧的着眼点最初可能是旺篼、文竹、盛林之间某种纠结。不过如果这样来写,文竹可能就要成为歌剧的女首席乃至全剧的“剧核” 。但这样便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其一, 《回家》的主题是“回” ,“回”的主要行动者是旺篼,而文竹只是旺篼的念想;其二,旺篼的念想除了文竹更有家母,就台湾与大陆关联的象征意义而言,老母的位置比文竹显然更贴近题旨;其三,旺篼作为“回”的主要行动者,其性格的成长要在人物的关联中进行,强化文竹不仅会弱化罗母,也无法深化旺篼的长官和长官为之介绍的妻子玉娇。很显然,编剧最初的构思服从了人物性格的成长逻辑,眼下剧中的“剧核”是旺篼,第二、第三号人物就成了罗母与长官。
所谓“回家”的戏剧张力不是在最终的“回”到家,而是罗旺篼38年来执著的念想和果决的行动。因此,歌剧《回家》的主要情境都设定在宝岛台湾。除了首尾呼应的《离家》与《回家》 ,中段的三场戏都围绕着罗旺篼在台湾的人生变故来进行。第二场《想家》的规定情境是罗旺篼驻扎的某岛屿前沿阵地,核心事件是他欲偷渡回家而被抓回,幸赖曾是他父亲战友的长官庇护而躲过一劫。第三场的规定情境叫《安家》 ,主要的叙述是退役的罗旺篼在长官的撮合下娶玉娇完婚;编剧以巧妙的链接在同一场次中简述了文竹的完婚,婚配者是早已“潜伏”着的盛林。编剧的这一比照,倒并非为旺篼找回某种“道德”平衡,其实更体现为编剧结构“形式感”的匹配。如果不能在中段以某种方式“闪回”大陆,旺篼念想的老母等亲人便成了性格模糊的符号,这也会让旺篼“回”的行动显得苍白。第四场《寻家》的规定情境,笔者认为最可贵的是罗旺篼“典型”义涵的升华,将他的“这一个”升华为“这一批” ——长官嘱他把同乡同命的“弟兄”带回家……从个人的“偷渡”到同僚的“捎带” ,罗旺篼个人的命运折射出时代的转折。
一部想家、寻家、回家的歌剧,能不能接通地气、贯通乡俗、联通民意,是能否耐听耐看耐琢磨的重要因素。为此,歌剧《回家》从歌词、行动、景观统筹谋划、有机编织。比如众村民聚贺旺篼与文竹的新婚之喜,宛如民谣般唱出“敲起篼篼鼓,竹公抱竹母,一篼发万户,繁茂我家族” 。唱到新娘文竹心中的感受时,看到旺篼、盛林二人“一个是心花怒放,一个是黯然神伤;一个像春天的牛牯要发癫,一个像过冬的瓜菜脸带霜” ,既符合人物的语言又营造了故事的语境。特别是在38年的漫漫等待和悠悠思念中,编剧撷取了一年一度“腌竹笋”的乡俗……当旺篼终于回到家乡见到家母, 38坛“腌竹笋”象征了一种“扯不断、理还乱”的离愁。母亲道是“一年一坛腌竹笋,坛上装满娘挂牵!南山新笋篼篼发,不见儿归年复年” ;旺篼道是“你可知腌笋为何咸?是娘苦泪化成盐。泪水滴滴浸竹笋,娘的双眼成枯泉” 。乡俗在此已不是客观的呈现,它倾注了难以言表的离愁别绪、苦恋悲情。
笔者一直认为,民族歌剧在表现手段上应“歌舞并重” ,这其实是“以歌舞演故事”的中国戏曲给我们的重要启迪。摒弃舞蹈的歌剧,往往就成了“歌唱的话剧” ,使得剧中贴近现实的“话剧行动”与偏离现实的“歌唱语言”十分不匹配。戏曲艺术谙悉受众的观赏心理,力倡“无声不歌、无动不舞” ,使语言和动作都处于一种韵律化、造型美的表现之中。歌剧《回家》意识到这种“匹配”的重要性,有意识在具体场景以及场次连接部设置生活化的“歌舞”情境,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特别是“连接部”说书人的“说唱” ,强化了歌剧的音乐性,使歌剧真正成了一种“按戏剧冲突来组织、展开与升华的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