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小姐》改编自斯特林堡同名剧作,由德国邵宾纳剧院演出。原作是一出自然主义悲剧,导演将其中自然主义因素剥离,着力勾勒主人朱莉小姐、仆人让及其未婚妻克里斯汀间的关系:主仆权力层级关系及其颠倒;克里斯汀与前二者间形成看与被看之关系。
许多观众未及细想,导演为何选择这个剧本,以为只是截取其中精华加以改编,并通过精巧、精确的调度,将之一气呵成地呈现在屏幕上,因此,感慨于 导演在这方面的深厚功力。简而言之,许多观众认为,这出戏是在告诉我们,如何在舞台上一气呵成地拍摄一部电影。当笔者翻检看戏时所记笔记、打算做一番批驳 时发现,这出戏的症结,其实就在于,导演为何选择《朱莉小姐》这个剧作,继而作了如此改编。
该戏其实是在探讨一种戏剧观念。导演是将《朱莉小姐》作为一个隐喻,思考电影与戏剧的主仆关系,力图将格洛托夫斯基深入探讨过的议题在舞台上呈 现出来。在隐喻意义上,让是电影,朱莉小姐是戏剧,而克里斯汀则是一个正在深思前二者关系的旁观者。观看这出戏的乐趣是在戏剧思维上:导演试图表达什么? 用了何种手法?是否完成了其诉求?有意义吗?观众将作何反思?
如果将电影与戏剧的关系看作是一出戏的情节,那么,这出戏开始于电影在被戏剧引诱之后,已经占据了主导之时。对应于《朱莉小姐》,也即开始于让 占据主导之时。而让与朱莉此前的关系,则成为电影与戏剧此前关系的一种镜像,电影与戏剧现时的状况,已在舞台上呈现出来,而它们此前的关系,则借由让与朱 莉此前的关系提醒观众注意,从而使两种关系都保持完满,也使这出戏保持完整。
电影的主导性体现在,这是一部事先拍摄好的无声电影。电影中有一个镜头,是克里斯汀倚窗而立,窗外在下雨,但现场并未下雨。这一点可以证明,它 是一部事先拍摄好的电影,而不是由摄影机现场拍摄、剪辑而成。至于“无声”,也可在这一幕中得到证明。左侧舞台工作人员、演员始终盯着桌上的电脑,看着同 一部电影,以便精确地配上各种声音,但他们并未制造出下雨声,观众也没有在电影中听到。因此,这是一部无声电影。
因为这是一部事先拍摄好的无声电影,因此,不可更改,不容侵犯,主导性由此而现。舞台上演员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精确地配合电影,不敢有一丝怠 慢,于是,它们集体成为一个隐喻,戏剧作为电影仆人的隐喻:演员们看似井然有序,实则着急忙慌地腾挪摄影机,是一个隐喻;左侧舞台上两个演员(有时只有那 个女演员,男演员偶尔去帮忙干点其他事情)始终盯着桌上的电脑,配上各种音效,也是一个隐喻;旁白演员由左舞台到右舞台,又由右舞台到左舞台,继而,两位 男女旁白演员一左一右,似乎又成为左右声道的隐喻……而这个电影仆人的隐喻,最完美地体现在以下细节中:电影里,克里斯汀正在脱衣服,只见左舞台男演员也 迅疾拿过一块布,模仿着这个动作,以便制造出脱衣服可能发出的声音,但事实上,剧场很大,声音太小,观众、至少大部分观众根本听不到这个声音——也即,虽 然不一定见效,但始终亦步亦趋。联系下雨声,戏剧作为电影仆人的形象得以完满:尽管竭尽全力,但终有不可至之处。
然而,正是在这种仆人隐喻的反复叠加中,另一种感觉凸显出来。作为观众,到演出中段,看着电影中克里斯汀清晰的脸庞、忧愁而绝望的眼神,更想看 清舞台上那个活生生的克里斯汀。也就是说,这出戏并未背离戏剧本体,相反,观看上的缺失是为了确证存在的必要。它力图让观众确信——借用罗兰·巴特的著名 论断——电影只能提供身体的表象,而不是身体本身。电影中身体的缺席,更加强了观众希望在剧场中看到、感受到身体的渴求。但在这出戏中,由于电影中相对应 的特写、切分等各种剪辑镜头,舞台上的身体在观众感知上实则已经被肢解,变得十分模糊。
这是导演对于戏剧的确信,却并非戏剧现状。很大程度上,克里斯汀、导演与观众,呈现为某种“三位一体”。克里斯汀代表着导演,作为一个旁观者看 着这一切。而这,又是为了让观众拉开距离,或者给予观众一个拉开距离的视角,从而可以思考导演所欲传达的想法。但旁观,意味着清醒而又无奈,欲有所为,却 无能为力——克里斯汀忧愁而绝望的眼神,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
最后,朱莉小姐自杀了,也就是说,在隐喻意义上,戏剧自杀了。朱莉自杀是因为她勾引了让,也即,将让纳入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可以说,让虽然诱导 了朱莉的自杀,但归根结底,朱莉确实是自杀,因为正是她,主动勾引了让,并自以为始终占据着主导权。这就是导演在隐喻意义上提出的问题:戏剧将电影引入自 身后,还一直占据着主导权吗?它是在引火烧身吗?这是自杀之举吗?……而最终的问题是,朱莉小姐死了,但,戏剧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