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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人修正扬的小说

//m.zimplifyit.com 2014年07月04日10:5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叶 梅
  叶 梅 叶 梅

  至今尚未见到过正扬,只是在电话或邮件里有过简短的交流,但对他的小说,已经有过好多次的阅读。初时见到这位作者姓名后的括号里注明是苗族,便带着一份职业的亲近,使我对他的写作一步步走近。

  曾在另一位来自广西的苗族作家作品里读到这样一段让人难忘的描写:爷爷背着小孙子,不停地走啊走啊,从太阳升起到月亮出来,翻过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蹚过一道河流又一道河流,爷爷的脚步仍不停止,小孙子在爷爷的背上忍不住一次次问:爷爷你为什么还不停下来呢?我们这是要去往哪里啊?爷爷说:孩子,你要记住,哪里的山最高、坡最陡,哪里才是我们苗人的家!历史上的苗人曾遭遇到许多灾难,他们被追赶到南方的不同地域,成为分布最为广泛的民族之一。苗族人在长期的颠沛流离之中,丢失了自己的语言文字,它们就像一脉清泉消失在时光的沙漠里,如今留下来的只在节庆歌声或阿哥阿妹的情歌之中。有一年我去到贵州的凯里,那里属苗族侗族自治州,除了欢腾的苗岭情歌,我还见到了苗族的歌棒,那些一尺多长的木棒上刻满了花纹,或弯曲如小蛇,或凿空如深井,据说是苗族歌手用来记录歌词的工具。它们静静地躺在一家博物馆的展柜里,在那个下雨的日子,隐约闪烁着神秘的黑色光茫。看了一阵我欲转身离去,但突然觉得这歌棒在诉说着什么,因此再一次回过身来,在它跟前站立了很久。

  我不知道修正扬有没有这样的歌棒,但我似乎一时无法从他的小说里找到苗人的踪迹,这位湖南的苗族人,在他的小说里,并没有对自己的民族刻意书写。从他的创作谈里可以看出,他的写作一开始来自遥远的狄更斯、马克·吐温、塞万提斯,从初二到高中,这个差一点要荒了学业的少年完全沉浸在文学梦里,在练习本上写诗或小说,甚至“还模仿《喧哗与骚动》写了个小长篇,3本稿纸9万来字,写的什么记不得了,当中的一个细节是主人公夜里在操场上自慰,翌日太阳把那些体液蒸腾上去,完成隐晦曲折的神交”。他至今仍然经常回味当年在校园里的文学梦,那个捧着《雾都孤儿》乐不可支笑出眼泪的学生娃,让他由不得屏住声息,年纪越长,感觉这样干净纯粹的阅读快乐越来越少,那样的回忆越加显得温暖珍贵。

  走出校园的修正扬迅速进入了生活的旋涡,这是一个与他的祖先截然不同的时代:一边是飞速发展的经济,让人眼花缭乱的现代化;一边是凋敝的农舍,玩黄泥巴的孩子,拴着的牛和舔着唾沫数着散票子的粗手;一边是期待做诚实正当的体力活,享受尊严和爱情;一边是摆脱不了的困境,人性的恶弥漫在生活的无数空间,物品充斥着假货和毒害,牛奶鸡蛋猪肉都不能幸免。作为一个真实的写作者,修正扬意识到他的作品无法独善其身。他的《花木兰》《黑色的羽毛》《家谱》《平安夜》《天黑请闭眼》《乐观者和他的儿子》《传奇》《恐怖事件》等小说,都是他在灵魂挣扎之中的写作,表达了他对世界、对人性的种种看法。正如他自己所感到的危机一样,他常常将人物处于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危机之中,就如同一条看似平静的河面,却常是暗流涌动,他的人物正是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平淡河流中,经历着想象不到的险恶。修正扬的叙述平缓淡定,考验着读者的耐心,也考验着书写者对人性开掘的功力,他像一个目标坚定的采矿人,不断地掘进,在人们想象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转机,那时,一定是人性的另一个侧面的凸起。

  他的中篇小说《花木兰》曾发表于《人民文学》杂志,小说开门见山直道:“花荣面临着人生中的危机时刻,这个危机的导火索(不妨直接说脐带)连着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并不代表没有经验,她从哪方面来说都不乏经验,这甚至不是经验的问题,撇开生产力不谈,这个女人未知的不可捉摸的黑漆漆的力量同样让他感受到暴雨将至黑云压城的窒息。”主人公花荣本来生活稳定,却不幸有了一位情人,情人怀孕成为一颗定时炸弹,年幼的女儿明察秋毫,时时以少女的率真和本能的厌恶与花荣的情人为敌,使做父亲的花荣不仅焦头烂额,且时刻提心吊胆,终于引发一场血案。可当读者与主人公一样,都以为是他的情人杀了他女儿花兰,或者是这小女孩要杀这情人,最后的事实却是小女孩舍身救父,她想以自己的生命唤醒走入迷途而不能自拔的父亲。“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天这个被人写错了名字,将花兰写成了花木兰的女孩的作为究竟是一种力量,还是一种悲哀呢?从死亡线回来的少女露出淡淡的但是挟带着光辉的笑容,对父亲说:“你知道的太少了,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呢。爸爸。”这实在是对成人世界的一种教训。

  再如中篇小说《平安夜》,写了一对恋人在平安夜里闲话连篇,姑娘却始终守住底线,没能让小伙子满足情欲。青春期男性对性的渴望和生理的强烈反应,差点让姑娘受到伤害,但小伙离去之后,姑娘却半夜遭贼,这突如其来的危机让读者揪心不已,但浑身颤抖的姑娘却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这贼看上去像她的弟弟,她猜想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如果有困难,她为数不多的钱就算送给他也无妨。修正扬即使在这种危机时刻,也依然是不动声色地叙述,他仿佛站得远远的,又仿佛钻进了这些人物的内心,不慌不忙地把握她和他的心理节奏,让事件的表面平静如水,却一层层剥去心理的茧壳,将人性最丑恶的零碎暴露无遗,却又一点点地聚拢来,艰难地一层层提升。当那个或许稍一冲动就可能杀人的贼受到感化之后,被情欲烧昏的小伙再次来到姑娘的小屋,他得知了贼的来去,他与姑娘“在摇曳的烛光下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第一次觉得心里盛满了安静的柔情和爱意,温暖而踏实,身心舒畅,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甚至没有认真想过这个,但是这种感觉让他很好”。

  显然,修正扬的小说不仅是他对当下社会事物看法的表达,也是他试图治病救人的尝试,他在一篇创作谈中谈到:“当下考虑更多的是反映现实和艺术性之间的平衡,换句话说,怎样真实地得体地写出现实主义的作品。事实上小说里命运纠葛对我的折磨远远抵不上每天打开电脑浏览新闻给我的痛苦,仿佛有那么一股力量,引导你不得不流淌到最低处去。所以就算终其一生写不出伟大的艺术作品,内心里还是卑微地期望自己的努力能对这个社会、对一部分人或多或少有所助益和慰藉。”读过他的小说,可以感觉到他的努力一定已经在发生着作用,这些命运多舛的普通人,用自己的力量在进行某种救赎,让人们在面临一桩桩丑恶、欺骗、暴行之时,还能心存希望,善良最终以明灯的光芒照亮人世。

  在与修正扬不多的交流中,他曾征求我的想法:他那本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中短篇小说集叫何书名,是《幸福村》还是《家谱》?这俩都来自他的小说,我后来建议《家谱》,潜意识里我仍然探究着修正扬作为苗人的由来,虽然明知小说与他本人的家世并无直接关系。《家谱》写的是一位修姓的男子从网上结识了“我”,然后来到“我”处,寻找家谱,拜谒修氏祖先。这本是可当作散文写的一些素材,但修正扬却在散淡的描写之后,让“我”突然歇斯底里,声称自己杀了妻子,并葬在了陈年老屋的院子里。事实上,这是子虚乌有的,但影响“我”的是一种难以解释的宿命,修家的男人每一代里总有人到哪里去了,去了某个地方,或迟或早总会如此,去到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无法控制地认为自己也会如此。读到这里,会非常明显地觉察到南方山林里的神秘气息,它就像那只静卧着的歌棒,虽然无言却有久远的故事。修正扬的小说写在当代,同时亦透示出笔下人物的过去及未来,它让我们肯定,他是当下的苗人,也是意味着过去及未来的苗人。他的才华经这本小说集的出版得以展现,也将在今后的写作中不断提升,因此写出更好的作品。从他目前作品所表现的思想、结构及语言,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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