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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赫尔·冈萨雷斯:镜中人

//m.zimplifyit.com 2014年07月11日07:41 来源:中国作家网 汪天艾

  安赫尔·冈萨雷斯(Angel González),1925年出生在西班牙,是西班牙战后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195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苦涩世界》。1985年获得西班牙王储颁发的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之文学奖。2008年1月在马德里逝世。

  镜子索然凝视我的脸,冷冷地,

  确信

  它是它,而我是它的情节。

               ——《脸是镜子的镜子》

  个体是历史的镜子

  上世纪50年代初,西班牙社会诗歌的核心人物加布里埃尔·塞拉亚提出用诗歌改变世界,这一观点随着社会诗歌的涌现引发诸多争议。作为比塞拉亚稍 晚一些的“五〇年代”代表诗人,安赫尔·冈萨雷斯虽然不确定世界是否真的能被词语改变,却觉得至少值得做一件类似的事,即,尝试用诗歌厘清嘈杂世事,揭露 人类历史中的污点,为自己曾浸没其中的恐怖写下见证:“当我的诗歌说到人类大历史,我也在说我自己的故事。”这一点在冈萨雷斯的中早期作品中有突出体现。 这些诗歌并不能被简单归类为社会诗歌,更值得关注的是其中的见证力。冈萨雷斯的整个童年都在第二共和国时期的社会危机、1934年阿斯图里亚斯起义和两年 后爆发的西班牙内战中度过,少年时代经历了战后独裁统治最严苛的初始岁月。战乱留下民不聊生的烂摊子,大面积清洗、暗杀与被迫流亡席卷西班牙的每个角落。 冈萨雷斯家族政治氛围浓厚且属于战败一方,安赫尔作为幼子目睹了触目惊心的分离:两个哥哥一个惨遭杀害一个被迫流亡。人性被战争剥去面具,赤裸地暴露在眼 前,宣传与杀戮交织成谎言,而所有的欺骗中,以爱为借口、以爱为理由的欺骗最令人无法释怀。如同《望向什么……》中的“我”,不知道要看着什么才能保持盲 目的确信,不如“把手放进/一场黑暗的/全景,不知道/我们抓牢的是什么,纯粹/热衷于不确定,和谎言。/因为真相疼痛。我惟一/感谢你的是你又一次/欺 骗我……/——‘我很爱你……’”

  在早期诗歌中,冈萨雷斯着力刻画诗歌中 “我”与“我”以外世界之间的关系,一个男人独自面对世界,时间与空间被定格在此时此地:“这里,马德里,一九/五四:一个独自的男人。//一个充满二月 的男人,/渴望明媚的星期天,/一步一步走向三月,/走向有风和红色地平线的/三月——还有新近的春天/已经站在多雨四月的边界……//这里,马德里,电 车车厢/与映像之间,一个男人:一个独自的男人。/……一个男人,面前是他对所有的厌倦,/拥有一无所有的一年。”诗中贯穿季节与月份的变换,时间的存在 感被无限放大,而人类——此时此地这个“独自的男人”所代表的人类——只是历史时间中的一个点。这些诗对冈萨雷斯本人是一种自我整理与记录,其中的失望情 绪并非诗人个人失败的产物,而是缘于更大范围的灾难,一个包括诗人个体在内的群体失败。然而,在成诗的瞬间,个人经历的记述变成了历史事件的见证。

  内战题材可以说是西班牙战后“五〇年代”诗人的共同母题。作为“战争的孩子”他们几乎都在内战中度过童年,战争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的印迹绝不比因 战争流亡的前辈知识分子少,且更因彼时尚且年幼,对战争的视角有一种混杂着不解与迷惑的纯粹恐惧,如《零号城市》中所写:“作为一个孩子,/战争,对我而 言,只是://停课的学校,/遗弃的房屋,/无止境的饥饿,/土里翻出的鲜血,或者/摆在街上的墓石,/爆炸之后/玻璃脆弱声响里的/恐惧,几乎无法理解 的/大人的伤痛,/他们的泪水,恐惧,/他们窒息的怒火……”当这些困惑又恐惧的孩子成长为新一代诗人,内战题材在当时独裁西班牙的审查制度下仍是禁忌, 因而冈萨雷斯的内战诗时常书写模糊的画面,几乎无时间点的场景,以这种刻意的不确切绕过文字狱的灾祸,而且,如他自陈:“经历过那些年的西班牙读者,解开 那些诗歌背后的谜题并不费力。”在《战场》一诗中,诗人依照他曾看见的样子描述一片战场,“风从西边带来鲜血,/东边的土地满是灰烬,/北边全境/被干枯 的铁丝网和尖叫声/阻断,/只有南边,/只有/南边,/给我们的眼睛辽阔与自由”;他看见有人为一匹重伤的马了断生命,“它肚子敞开,/垂死中,/阴影的 空气里充满它的恐惧/夜晚来势汹汹的空气”;垂死的战士“安静地,贴在坚硬的/土地,/被慌乱与空无一并抓住”,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而活下来的人平静地 坍塌在地面,“也许是等人对他们说:/‘朋友们,你们可以走了,战斗……’”诗的末尾,“又是夏天了,/麦子长在/曾是辽阔战场的地方。”历史的洪流裹挟 着人类翻涌向前,消弭曾有的痕迹,惟有个体的记忆保存见证,人固然以史为鉴,史同样以人为鉴。

  记忆是生命的镜子

  在冈萨雷斯的诗作中,与历史题材拥有同样比重和震撼的是凝聚美感的情诗。从青少年时代起,冈萨雷斯就偏爱精巧的词语,对语言的美与精确格外热 爱。他喜欢漂亮的作品:充满爱、艺术品般的作品。但是这种对美的向往并没有引导他走向繁复的巴洛克,因为他希望自己的诗歌首先是贴近现实的,这种现实不仅 包括历史背景与个人经历,也指诗歌材料本身的切实可感:从不佶屈聱牙,而是用鲜活口头的语言创作。这样的语言偏好让冈萨雷斯的情诗没有华丽的词藻,而是以 最平常的意象与平直的诉说娓娓道来。如是风格几乎可以用他在《单词》中的诗句描绘:“像一只鸟/跃下枝头,/就这样/一个单词/从那天干净的空气里浮现: /‘爱’。”——就是这样一个剔透的字眼,在《这样就足够》里化作“我聆听你的沉默,/我听见/星辰:你存在。/我相信你。/是你。/就足够。”在《留 下》里化作“而我睡在你的影子里,仿佛永远是/夏天……/模糊想起/那不安的世界/在你的微笑后面——不可能地——展开。”爱人是他眼中“最轻柔最简单的 影子”,“最后的,最纯粹的/光的奇迹”莫过于“背向晨光的你”。就算“所有爱都是瞬息”,“爱你的流光瞬间:/是我整个/生命”。这种温柔痴情的美感在 他的《我想做水藻,攀缘的水藻》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想做水藻,攀缘的水藻,

  绕在你小腿最柔软的地方。

  我想做微风对着你的面颊呼吸。

  我想做你足印下细微的沙砾。

  我想做海水,咸咸的海水,

  你赤裸着从中跑过奔向岸边。

  我想做太阳在背阴处切出,

  你初浴后简洁纯净的侧影。

  我想做所有,不定的,

  围绕你的:风景、光、大气、

  海鸥、天空、船、帆、风……

  我想做那只被你拿起贴近耳边的海螺,

  让我的感情,怯怯地,

  混进大海的轰鸣。

  诗人将种种自然意象围绕心上人精巧排列,脉脉耳语般扣动心弦。冈萨雷斯的情诗里,爱人似乎永远站在眼前,可以倾诉心事,可以从那个人的眼眸里照见自己,如同一面镜子,自己的存在都需要另一个人的记忆来证明:

  《遗忘里的死亡》

  我知道我存在

  是因为你把我想象出来。

  我高大是因为你觉得我

  高大,我干净是因为你

  用好眼睛,

  用干净的目光看我。

  你的思想让我变得

  智慧,在你简单的

  温柔里,我也简单

  而善良。

  但是假如你忘记我

  我将无人知晓地

  死去。人们会看到

  我的肉体活着,但寄居在里面的……

  将是另一个人——阴沉,愚钝,乖戾。

  《遗忘里的死亡》不仅是一首情诗,也引出了冈萨雷斯诗作中另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遗忘。随着年岁的增长,尤其进入创作晚期之后,冈萨雷斯对时间 流逝、对衰老与遗忘的痴迷愈发深重。对他而言,记忆是生命的镜子,当记忆如一块旧铁,被岁月的斑驳渐渐模糊了光泽,镜中的生命亦沉入雾气,模糊不清。他深 知“一场复活,没有死亡”已不可能,忧心书写下的诗句不过是暗沉的词语“洒在阴霾/无意义的夜”,就像生命的瞬间。老去后的彼岸空无一物,他在最后的梦里 “不断接近终极领地”,做梦“直到失去关于自己的记忆”,而在不做梦的时候,“这个无梦之梦/就是——风干的——生命”。失去记忆是他历数的人生三个严重 时刻之三(另两个是出生与失去心爱的人):“而后时间流逝,/遗忘发生,/就像什么都没有,/像什么都没有,/我们感觉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房间是熟 悉的;/只是里面几乎没有家具。”用没有家具的空房间比喻衰老后失去记忆的生命,可谓残酷却现实无比,遗忘的发生如同一场漫长的告别,最终却走进无限延长 的空白。

  在晚年的短诗《一片一片花瓣》中,冈萨雷斯写道:“一片一片花瓣,他记忆玫瑰。/他那样思念玫瑰,/在梦中多少次渴求它,/当他看见一朵真正的 /玫瑰/他背过身去/失望地/对它说:/——骗人的玫瑰。”全诗最后一行仅用一个单词mentirosa,西语中解为“骗人的”之意,拼写中又恰恰内含 “玫瑰”(rosa),成全一场精妙的文字游戏。也许对冈萨雷斯而言,走到尽头的生命不过是一个镜像,像梦中的玫瑰,只能在记忆中美丽。但他也许忽略了, 文字的生命远比记忆的保质期长久,诗歌是诗人的镜子,镜中人透过岁月,依旧凝视着,诉说着,属于他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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