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火丁和永远的《锁麟囊》(傅谨)

　图为张火丁在《锁麟囊》中的扮相。

　　长安大戏院变成了“灯迷”的狂欢节。阔别四年，张火丁重登舞台，继首日她新排的《梁祝》亮相之后，戏迷们终于等到她的程派经典剧目《锁麟囊》。有网友说这一晚长安大戏院的房顶几乎被掀翻，虽是夸张的比喻，但全剧演出过程中近百次热烈掌声，演出结束后戏迷们几无退场，久久不肯离去，此情此景，都印证了“灯迷”们对张火丁的钟爱，尤其是对演出毫无保留的肯定。这是京剧演出市场中久违了的感人景象，它告诉我们，优秀的作品和优秀的演出，永远都不缺少观众，也永远都不缺少由衷的赞美。

　　京剧《锁麟囊》一直都被看成是京剧的“传统剧目”，其实它的历史并没有那么久远。它是现代著名剧作家翁偶虹专门为“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创作的新戏，1940年4月29日首演于上海黄金大戏院，初次面世，就引起剧坛轰动，是民国末年为数不少的京剧新剧目创作中最为人们称道的成功之作。在此后的岁月里，《锁麟囊》一直是程派最具代表性的剧目，大凡热爱程派艺术的演员和观众，无不对《锁麟囊》耳熟能详。那些优美的唱腔，流传了半个多世纪后，愈益深入人心。

　　《锁麟囊》改编自清代焦循笔记小说《只麈谈》记载的一个行善得报的故事。女主人公薛湘灵是富家独生女儿，出阁路上在春秋亭避雨，偶遇另一乘避雨的轿子，坐着同一天出阁的贫家女儿赵守贞。薛湘灵听贫女在轿内啼哭，动了恻隐之心，将母亲给她作陪嫁的装满珠宝的锁麟囊赠与贫女。六年后，登州洪水，薛湘灵与家人失散，无奈下只能到富人家帮佣糊口。巧合的是，她帮佣的主妇，正是当年在春秋亭接受她接济的赵守贞。赵女察觉薛湘灵与锁麟囊的关系有异，细加盘问，得知真相，两人结为姐妹；恰好薛湘灵失散的家人找到此地，一家得以团圆。

　　翁偶虹是著名戏剧作家，深谙戏曲表现的规律，既能够把浓处做得淡如清茶，更擅长将淡处做得浓如醇酿。《锁麟囊》写主人公薛湘灵的人生遭遇极大变故，须臾之间，从豪富人家撒娇使性的阔小姐，落魄到衣食无着、生计无门的悲惨境地。然而，剧本在这一变故中，用来传达触动主人公内心世界变化的细节，只不过是孩子想要世间本无的绿马。薛湘灵从富贵人家颐指气使、呼斥下人的宠女沦落为仆役，借两家孩子都想要剪一匹绿马，联系在一起，虽然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细节，却折射出贫富易位的强烈对比。《锁麟囊》既有耐人寻味的深刻哲理，又易于获得普通观众的广泛认同；剧情简单明晰，人物关系与线索一目了然，因此才有极大空间，让人回味不尽。这恰是前人所谓“借琐屑传出苦情”的经典版本，并因此传递出人生大智慧。“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这世上有多少人昧于这再朴素不过的道理？

　　诚然，京剧《锁麟囊》的成功，不仅在于剧本结构上的巧思和意蕴，更有赖程砚秋在表演方面的悉心安排与创造。如翁偶虹所述，剧本完成之后，程砚秋长达数月细心揣摩，精心设计每段唱腔和每段表演，尤其是得到“通天教主”王瑶卿的帮助，新创了多个经典唱段，别具一格的凄美唱腔，令该剧在京剧史上拥有不可忽略的独特地位。从程砚秋首演该剧以来，程派演员无不以《锁麟囊》为最重要的保留剧目。

　　张火丁的《锁麟囊》，是她在学习和继承程派表演艺术道路上最重要的收获。

　　《锁麟囊》的表演难度大，是因为全剧的人物命运起伏大，而张火丁无论是表现主人公的娇憨还是凄惨，都极为传神，堪称完美。《锁麟囊》的表演难度大，还因为它的表演节奏是逐渐加快的，尤其是后半部几乎没有间隙。从女主人公薛湘灵遭遇变故之后，无论是唱还是做的表演，都逐渐变得越来越吃重，演员几无喘息余地。如果说前半场薛湘灵的表演基本以静态为主，“春秋亭”一场体现的是演员轻盈的唱功，那么，从她在花园内陪卢家孩子玩耍，突然触动心事时起，唱做交加的成分突然加大。通过核心唱段“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了”，薛湘灵尽情地倾诉了她诸多难以名状的人生感慨；随后就是这部戏最重要的逆转——薛湘灵帮小公子上朱楼捡球，发现了她当年送给赵守贞的锁麟囊，情感又一次经受巨大的撞击，整个过程中，程派幽咽婉转的唱腔，极好地表达了此时薛湘灵跌宕起伏的心情。张火丁的演唱在那些曲折长腔的处理上别具想象力，她可以在一句唱腔中，用声音轻重的变化增添起承转合的韵味，让人物心理的戏剧性变化更显丰富。

　　程派的表演，在京剧旦行表演艺术中有许多特点。就《锁麟囊》而论，从“花园”到绣楼，程派标志性的水袖功的运用非常之充分，却绝不是为水袖而水袖。张火丁超越同侪的表演，既在于情感迸发时极强的爆发力，更在于那需要用缓慢的动作表达情绪的场合。如果说动作快需要的是激情，那么动作缓慢而又能够在规矩之中，更显其功力。她的表演，始终在努力继承程派的精髓，并且因她创造了一种拢水袖的特殊手法，水袖挥出时更有力度，因而更显其魅力。更重要的是，她的水袖翻飞，每一招一式都有情绪和叙事的内容，不是单纯的炫技，水袖成为她身体的延伸和内心的外化。

　　可以说，张火丁在新时代，为《锁麟囊》这出程派名剧，树立了新的标杆。尽管张火丁演出其他程派经典，包括她自己创作的程派新戏，同样令观众痴迷，然而，在我看来，最能代表她表演艺术之高峰的，还要数《锁麟囊》。一位优秀的演员，固然可以靠自己创作的新剧目在剧界扬名立万，然而，在经久流传的经典剧目的舞台呈现上，如果足以代表新的高度，岂非同样难能可贵？戏曲史上，有多少好戏因为卓越的舞台表演没有得到继承而湮没？我们需要更多张火丁这样的演员，通过精湛的表演使《锁麟囊》在舞台上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