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民族文艺 >> 文学评论 >> 正文
一
郑文秀是海南陵水的一位黎族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叫《时光的空房子》,里面有这样的诗句:“那些被时光挤压的痕迹/随着落叶的老去/漂泊在悲凉的诀别中//你走得越快越远/……/直到你行走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空间/一个你曾经住过的空房子”。郑文秀多次和我说起写这首诗的情形,他回老家黎族的村落里,看到很多空无一人的房子,已经荒草萋萋,于是联想起自己所走过的人生历程,不胜唏嘘。很多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只剩下空房子,很多过去也都成了往事,于是有了这首诗。
确实,这样的经历谁都有过,回到家乡或母校,回想自己的人生路程,或多或少都会有类似感慨。但郑文秀是一个黎族诗人,按我的理解,他的感叹里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少数民族的悲伤。
我在黎族地区生活过一段时间,对黎族的历史传统有一些了解。考古发现,在一万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海南岛就有“三亚人”在活动。后来南方古百越族的一支迁入海南,这就是黎族的祖先。现在的黎族人大部分生活在五指山地区,这里交通不便,经济也相对落后。随着海南沿海地区的发展突飞猛进,黎族地区也就有急于改变自己生活的迫切感。现代社会的所谓进步观,也影响到黎族民众,人们习惯以所谓简单的“先进”“落后”理论来判断世界和事物,黎族人原来居住的富有特色的老房子“船形屋”首当其冲。
“船形屋”是黎族根据五指山区特殊地形因地制宜而创造的茅草屋,以茅草为盖,以竹木为架,外形酷似船篷。其形状采用船形,据说是因其祖先是乘船登岛,以示纪念。但是现在,这种独具特色的房屋被认为不符合潮流,遭到摒弃。人们稍有点钱,就盖起钢筋水泥房,地方政府还把房屋改造作为政绩工程。于是,黎族居住了上千年的船形屋一夜之间就被遗弃了,或改为杂物间,或住进了猪牛,或完全空置,以前那种黎族人在船形屋里安然而居、与家畜家禽和谐共处的景象消失殆尽了。
我在很多黎族山区看到,槟榔树下、芭蕉深处的那一栋栋钢筋水泥房像一个个莽撞闯入的不速之客,与外在环境完全不协调,有的甚至可以说不伦不类、丑陋难看。想来郑文秀也有此种观感,他从小生活在船形屋中,自有别样的一种感情,如今睹物思人,更有一番人生慨叹。
除了写“船形屋”,郑文秀还写到黎锦。黎锦,有人称之为“天堂的云彩”,是最具黎族特点的标志性符号。现在,黎族年轻一代对黎锦织造技术十分陌生。曾有黎族学者悲伤地说:“黎族现有的辨识标志、文化符号只剩下黎歌、黎舞、黎锦等少量几项。如果这些也消失了,黎族也就消失了。”为抢救这一技术,地方政府已将之申请为“非遗”。郑文秀在诗歌中描述黎锦的美丽及其与黎族的关系:“从蛙纹里长出的线条简单而斑斓/在缥缈的晨雾中/一朵红木棉含苞的羞涩/溶化在艳丽招惹的筒裙边//你图腾的心,带着寨子的气息和歌谣/把鲜艳斑斓的黎锦/编织为一个传奇的荣耀”。在这里,郑文秀正是通过对一个个民族记忆符号的发掘,来构建新世纪的民族史诗。
二
很多少数民族都有史诗传统。黎族历史上虽然没有文字,但口头文学发达,一些创世故事也因此流传,如《大力神》《人龚的起源》《五指山大仙》《洪水的传说》《甘工鸟》《鹿回头》等。郑文秀也许因此受到启发触动,创作过一首具有史诗特点的诗歌《一个氏族的生命流向》,其中写到:“生命,在神秘的岩层中爬行/血液浸泡的皱纹探拾着远古的残片/所有的山头,根须带着月光/迷茫地扯碎着生长的果子”,“一条生生不息的涓流/带着虔诚的古老的歌谣/豪放地奔向大海”。在这里,民族话语与个人话语有着完美的结合。
在对少数民族诗人诗歌的关注中,我注意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他们大多喜欢以民族代言人的身份书写。比如喜欢使用“我”字,但这个“我”,并非个人化的“小我”,而是“大我”。比如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就写过《一个彝人的梦想》《彝人之歌》《彝人梦见的颜色》《彝人谈火》等一系列诗作,他的一些诗歌写作方式也影响到一大批少数民族诗人,比如“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这样的句式,可以说是当代少数民族诗歌书写的某种经典句式。虽然诗人们常常会强调,诗人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文化代言人,但很多汉族诗人显然没有这样的抱负和雄心,他们大多陷入了一种个人化写作方式,更倾心于营造自己的情感小世界小天地。反倒是一些少数民族诗人出于对自身民族命运前景的忧虑和本能的责任心道义感,经常会以民族的名义发声。
郑文秀的诗歌写作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他经常有着宏观叙事的冲动,暗怀民族代言的激情。这样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当代诗歌中难能可贵。如果是一个汉族诗人也有类似作为,我们会质疑其野心,但作为少数民族诗人,这样的雄心和理想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其内里是一种忧患意识,是对一个民族命运的担忧。郑文秀的诗歌里就经常有这样的句子,以一个民族的名义阐述对世界的理解,比如:“我为我的诞生而骄傲/为我的到来而自豪/我相信,我所有的听众——/高山、森林、河流、天空/还有前方的城市/能理解我跨越的呐喊/理解我来时的惊讶和尖叫/理解我丰富的世界/并且理解我的一切/包括存在和死亡”。
郑文秀还喜欢强调民族的共同感,这也许是为了梳理黎族的共同历史命运,强化黎族的共同体意识。比如,他常常写黎族共同的生活方式:“我们就这样喝着/碗里的酒满了又干了/那一夜没有月光/山兰酒在星星的眼里/已看不清出村的小路//我们就这样唱着/那是一种豪放的纯朴与尊严/那是祖先传下的骄傲的演绎”。确实,这样的诗句已经从一种个人话语上升为民族叙说,里面包含一种非自觉的个人意识的提升和超越。
三
黎族人大多生活在深山里,但郑文秀是属于海边的黎族。海边的黎族有着不同于山中黎族的生活背景、生活方式与特征,郑文秀诗歌里出现了大量关于“海”的意象,如:“二楼的窗外/住着奔腾的大海/那是祖先展开的渔网/是一种延续生命中不断涌出的泪水/铺就在窗外的闪烁的希望//我被祖父带到海上/没有道路和方向”。
郑文秀诗歌里的家园意识非常强烈。当然,这种家园意识里不仅仅包含自然,还包含父亲、母亲、朋友和爱人。而自然和亲情、友情又是民族感和民族意识的一部分。郑文秀特别喜欢描绘、吟诵家乡的一切。他的第一本诗集名为《水鸟的天空》,因为陵水多水,有大海、湖泊、河流、池塘、小溪,水的地方水鸟也多,文秀从小和水鸟为伴,在水鸟的啼鸣中成长,而他的诗歌也就如水鸟一样,依赖这片土地,吟诵这片土地。
在最新创作的这批诗歌里,郑文秀仍然将目光投向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投向身边和记忆里的美好事物。父母、儿时伙伴和大海、森林、河流、鱼类、植物都是心中家园的一部分。比如这样的诗句,“我真的很眷恋/这是凤凰花开的季节/这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家园”,这样的家园何其美好。他还写到:“傍晚,父亲牵着疲惫的牛/向前方的村庄归来/绯红朦胧的山脚下/只有袅袅的炊烟/伴着狗儿的叫声//当天上的星星闪烁时/母亲纯洁的胸前/一边枕着我/一边枕着父亲/乡下的夜,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在海南25年,一直希望看到出现一些让人眼睛一亮的反映黎族生活和精神的诗歌,应该说,在郑文秀的诗歌里我看到了。郑文秀为人敦厚,重信义重感情,同时敏锐而敏感。他经常是在繁忙公务之余,在夜深人静时,在灯下冥思苦想,捕捉着一闪即逝的灵感。他最近出版的第二本诗集题为《可贵的迹象》,我的理解是:他写作的状态就是经常要捕捉那些突然而至的感觉,所以能写下来的都是可贵的;二则可以理解为这本诗集就是要记录黎族的历史遗迹,保存那些珍贵的遗留的传统与文明。这本诗集,是一个诗人以现代视野对历史传统的打捞。
我个人认为《可贵的迹象》的创作出版有着诗歌和文化的双重意义。从诗歌意义来说,这是黎族诗歌经过对传统的提炼和向世界学习之后产生的优秀之作;从文化意义来说,这是一个民族的心声,来自一个民族的古老历史源泉,内含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密码。
海南岛多青山绿水,也容易滋生乡愁,尤其在一个生态环境不断遭到破坏的时代、一个家园和故乡越来越陌生的时代。郑文秀的诗歌,也像是一种乡愁,那是对逝去岁月的眷恋、对勤劳祖先的怀想与追忆、对美好家园的深情记忆,也是对过去传统与历史的回味。郑文秀为此很急切,经常白天黑夜地写,不顾一切地写,因为他想写下在心中酝酿已久的一个民族的古老的乡愁。越古老的民族有着越悠久深远的乡愁,郑文秀的诗歌就是这种乡愁散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