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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梅的写作,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三个维度:民族书写、地域书写、女性书写。
叶梅是一个具有强烈民族自觉的作家,那种自然而然地化在她骨子里的民族眼光和民族意识,首先缘于她的土家族出身,以及她文化血液中的土家族精神。叶梅的写作,既是对土家族历史风俗的巡礼,又是向土家族文化精神的致敬,即使一个不了解土家族的人,在读完叶梅的作品后,心里也会立起一座土家族的文化雕像。
小说是民族的感性历史,鄂西土家族从前是土司制,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实行流官制,叶梅的小说《山上有个洞》中,写到了“改土归流”的疼痛转折。叶梅是以虚写实,虽然故事是虚构的,但这段历史却是真实的,田土司也确有原型。叶梅笔下的土司(包括《最后的土司》中的土司覃尧),从来不是一个腐朽的代名词或恶的刻板印象,而是励精图治、值得崇敬的阳刚男人,这是叶梅对于土司一以贯之的历史认知。一个阳刚的土司,代表着一个阳刚的民族;一个土司的励精图治,说明着一个民族生活的蒸蒸日上,在对田土司的理想刻画中,暗寓着叶梅深厚的民族情感。
叶梅对于土家族的规矩是颇下功夫的,对于土家风俗的呈现更为感性和直观。土家族实行流官制之后,有了多种文化的汇合。《撒忧的龙船河》中,叶梅把跳丧的场面写得酣畅淋漓,感觉那绝非死亡之舞,而是剽悍的生命之舞。这种生死观无疑昭示着一个民族来自彼岸的强大元气。《最后的土司》中,叶梅写土家族的舍巴日仪式,写伍娘的舞蹈,如精灵,如火焰,写如雷滚过的鼓声,令人血脉偾张。《花树花树》等写到哭嫁是土家女儿的必修功课,哭嫁歌要唱上一个月,夜晚姑娘们围着火塘轮流唱。《歌棒》则写到了荟萃土家文化的民歌民谣。
叶梅从不掩饰作为土家人的自豪及其对于土家民族性格的倾心。《撒忧的龙船河》写出了土家汉子覃老大的血性。在覃老大这个形象身上,一个民族的精魂被刻画到入骨。在彰显土家民族文化人格的同时,叶梅也触及了民族间的隔膜问题。《最后的土司》中,民族间的文化隔膜导致的问题更加明显。手艺人李安躲壮丁来到龙船河,因为太饿偷拿了舍巴日的供品,土司覃尧下令砍去他的一条腿,并让哑女伍娘照顾他。李安和伍娘相爱后,他们的婚事得到了土司覃尧的同意。但龙船河还有一个规矩,新嫁娘的初夜是要献给神的,神就是土司覃尧。在人“神”欢合之时,暴怒的李安点燃了新房。覃尧爱恋伍娘,伍娘却不爱作为凡人的覃尧。李安向覃尧复仇时,被官兵捉住,覃尧却不惜代价救下李安。李安终于对伍娘回心转意,却发现孩子是覃尧的。李安恶毒地让伍娘把孩子生下来,作为挟制和报复覃尧的杀手锏。又一年舍巴日到来时,传说疯了或躲起来了的伍娘像一道火焰,突然冲进了舍巴堂的中央。伍娘滴血而舞,鼓声停住时她倒下了。此时,李安正带着孩子离开龙船河。覃尧带人截住李安,要回孩子,最后用枪声送走了李安。
文化的隔膜导致的仇恨与报复,将原本善良的人性都扭曲了。在种族隔膜已经成为全球性问题的今天,不同文化之间的积极沟通与彼此尊重,显得尤其重要。《最后的土司》是对族裔文化差异的一个复杂隐喻,对于文化差异问题的思考达到了一个相当的深度。
叶梅文学视野中的民族元素,除了她的土家族出身,还缘于她曾担任《民族文学》主编的使命意识。散文集《穿过拉梦的河流》涉及30多个民族的作家作品,简直就是一部民族文学的感性百科。
叶梅生于三峡长于三峡,是地地道道三峡的女儿,后来虽到京城,仍然有着浓重的原乡情结,三峡的语言、风物、山水草木和人物,都满满地充实在她的文字中。叶梅笔下的地域,经常是三峡的龙船河、龙船寨,她的人物和故事,往往出没于这里。也只有当她的人物与故事出没于这里时,她写起来才得心应手。
叶梅笔下的三峡人物,对于三峡往往有着苦热衷肠的爱,比如《撒忧的龙船河》中的覃老大,无论外面的世界有怎样的诱惑,他始终走不出这条龙船河。有热爱就有痛楚,叶梅的《青云衣》写三峡搬迁,无可避免地浸透着别离三峡的痛楚。三峡移民是一个现实题材,但这却是一篇略带历史传奇色彩的小说。《青云衣》成功地刻画出几个性格各异生动鲜活的三峡人物,写义薄云天的三峡汉子向怀书和向怀田,笔力峻健,以冷笔写热血,令人震撼;写山野精灵妲儿,笔调灵活多姿,泼洒有致,如鱼得水;而写具有东方情韵的嫂子,笔力沉稳,体现出默然对弈的小说内功。
如果说,《撒忧的龙船河》和《最后的土司》触及的是民族文化之间的隔膜,《歌棒》触及的则是城乡心灵之间的隔膜。近几年,原生态唱法作为一个音乐亮点非常引人瞩目,几乎掀起了一种文化潮流,《歌棒》中,三峡龙船河的农民歌手沙鲁就是在这种潮流中被挖掘出来的。然而,在一场重要演出中,他却突然失踪了,因为一根歌棒。歌棒就是三峡歌者记歌词的一根棒,不是用文字来记,而是用只有本人能看懂的一些纹路,他们“用一辈子精心刻画,任何时候只要一摸,就会想起那些美妙的词来”。这根歌棒对别人没用,对它的主人,却是魂儿一般重要。为了寻找沙鲁,女主持人芳罗来到了沙鲁的家乡,见到了沙鲁的父亲。这位曾经的民歌好手对城里人本能地不信任,是遭遇教会了他防范,然后,他又把这种防范和不信任传给了儿子。歌棒和所爱的女人,是龙船河歌王的灵魂,没有了灵魂,他们就不能再唱歌。而偷走他们灵魂的是城里人。在这里,城市和城市人,是与乡下和乡下人对立出现的。需要注意的是,沙鲁本是三峡移民,搬迁后因不适应,又回到了龙船河。叶梅笔下的这类人物有一个共性,就是他们越热爱三峡,对外面的世界就越不适应。这里面是否蕴含着一种文化方向上的迷茫,是否存在着一个令人忧虑的文化融合问题?文化的同化风潮已经席卷世界,那些拥有自己独特文化的地域,将何去何从?某些具有景观价值的地域,作为文化留存当然不难,更值得关心的,是那些景观之外的平凡的生存选择。小说最后,沙鲁的歌棒在城里找到了,芳罗想:沙鲁有了这歌棒,会不会再一次走进都市呢?这个结尾隐含着一个良好的祈愿,如果乡下人被城市弄丢的灵魂能够找回来,两者的心灵是不是就能够消除壁垒彼此沟通了呢?
叶梅笔下那些亮烈的三峡儿女,聚焦了三峡人物身上的三峡性格三峡精神。叶梅之所以能够托起这些人物,是因为她身上首先就具有这种三峡性格三峡精神。叶梅是一个接三峡地气的作家。其创作上的包容与豁达,与作家人格的包容与豁达是一脉相承的。
叶梅塑造得较好的男性往往是过去的,她塑造得较好的现代人则是女人,尤其是三峡女人。《花树花树》开篇就是女人生产,写得灵异震撼。七仙女附体在巫师覃老二身上,为即将出生的婴儿看她们的命树——花树。难产的女人死去,女儿们在太的抚养下长大。太是个决绝的有骨气的女人,对于负心的男人斩截如刀。但不幸瑛女重复了被男人辜负的命运,自亡火海。当昭女看到乡长朱国才皮袍下面揣着的“小”时,她立刻鄙弃了他,同时也放弃了那个改变命运的公办老师的名额,要自己去创造自己的命运。回乡知青朱国才本来不愿做大队支书的上门女婿,但家里因此遭到报复,最后他妥协了。昭女面对局促的命运,却决不妥协和苟且。对比之下,女人比男人活得响亮。昭女、瑛女的命树——桃树、李树在她们出生时就种到了母亲的坟上,瑛女死去后,昭女决计砍掉这两棵树,这意味着,她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太只能终生守在这个地方,严加看管着自己的命运,昭女则要离开这里,对命运出击。昭女出走时想的是:我会回来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且,她要穿过人群,抓住畏葸的大表姐的手。这预示着回归,同时也显示出,在女性命运的相互关照中,女性情谊的伟大力量。无疑,叶梅看重女性个体的力量,也看重女性情谊的力量。
《五月飞蛾》中,石板坡的二妹不甘被动接受别人安排的命运,顽强地活在城市里,守望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希望,她寻找幸福的决心,简直可以令命运低头。《乡姑李玉霞的婚事》中,李玉霞主动出击,把自己出人意料地嫁了出去,她的出嫁不是赌气,而是主宰生活的自信。粗粝的生活奈何不得她,即使在菜市场卖鱼,她的形象也是明眸皓齿的,嗓音也是鲜活嘹亮的,她驾驭着男人,驾驭着自家的日子,活色生香地住在自己的命运里。
从这些富有力道的女性身上,能够看到叶梅的精神之光与人格力量;只有发光的灵魂,才能用自己的光芒照亮笔下的女性。可以说,这些女性都有着叶梅的灵魂,有叶梅自我人格的外射。
叶梅民族书写和地域书写的些许遗憾,在于尚缺少挑战性的省视;其女性书写的些微局限,则在于对女性突破命运的现实基石的构筑有欠厚实和可靠。叶梅的小说写作还可以更加内在化、更具个人辨识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