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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认识赵瑜应该是1998年底,在一家酒吧里。那时他正处于《马家军调查》轰动的旋风和官司的旋涡里,面对我们的赞赏和好奇,赵瑜总是简短应付,平静甚至漠然。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旋风和旋涡一综合,他倒超然事外了,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赵瑜高大厚实,长得排场,有一种女孩子喜欢的倚靠感。他常着一身绿休闲,是那种疑似欧美哪个国家特种兵的服装,一副随时要出发的姿态,再衬以他那辆4500沙漠王,几近绝配。
我与赵瑜有过三次长途驾车旅行,甚是开心。那种用车轮丈量大地的感觉,是一种天地物我,身心舒泰。
2003年:宜昌—百里洲
第一次出行是《革命百里洲》出版,到湖北宜昌签售。那是一个初冬,万物已经萧条,但车内激情洋溢,我们拉着油墨芳香的新书,随着车内CD播放的《白塔》《高原红》等放声歌唱,赵瑜不时挥舞着手指挥,车子如同一团热烈的火球箭一般飞驰。
车到襄樊境内,赵瑜说,前面就是三国时的当阳桥、长坂坡,我们去沾点英雄气,顺便吃吃这里的一绝风干鸭。当然大失所望,被圈起来的小坡小桥,极其脂粉,何寻英雄气?那风干鸭也未寻到,说是时令未到。我们还不死心,到沿街住户找,好不容易寻到一家有风干鸭,却被告知是留给孩子过节吃的。不好与下一代夺食呀,只好开路。赵瑜自嘲地说,嗨,消灭一个景点呗!
翻过一道坡,已近晚八时,赵瑜以手一指:前方目的地,著名码头城,哈哈!他那特有的爽朗大笑,使昏昏欲睡的车内立时活了过来。我们直接开到饭店,征尘未洗,即鱼贯进入餐厅,满桌主人已备好美酒,等候多时。赵瑜大步向前,完全没了驾车三天的疲惫,爽朗声又起,只听他一声豪气地吆喝:换大杯!荆楚女子碎步换上红酒杯,赵瑜倒满一大杯,说完激情、得体而周全的场面话,一杯三四两的白酒一饮而下。随后饭桌上高潮迭起,老赵俨然半是主人半是客,当地的人情风物、当年独行侠式的采访趣事、北京皇城新鲜飘荡的信息等等,一路侃来,席间敬酒来者不拒。他很善于挑起话头制造气氛,又能够照顾全面掌握节奏,他是满桌的灵魂但又水流般自然。整个晚宴光满大杯的酒他就豪举过三次,一饮而下时,一个重情重义的汉子拔地而立。回想那三天的行程,每到饭局,我与萧立军均拿酒逗他馋他,赵瑜硬是扛着不喝,席散回到宾馆,我们都说他加倍找巴回来了。赵瑜晃着微醺的脑袋说,我是高兴啊,这帮原本素不相识的弟兄,在我采访和写作《革命百里洲》的艰难时期给予了无私的帮助,我无以报答。《革命百里洲》责编金小凤后来说,你们都迷迷登登休息去了,我还与赵瑜聊天,他还真行,酒都喝成那样了,说起话来条理清晰,思维不乱,还颇多警句儿。
第二天签售,书店里拉着横幅,橱窗外贴着招贴:在浮躁的书海中淘一块粗砺的真金。赵瑜的头像在大街上醒目招摇。书店里《革命百里洲》立着平着摆成一片,购者逐渐排成队,赵瑜端坐在一片红中,用专程从北京买的荧光笔认真签着,表情肃然。我知道他心里是美滋滋的,尽管他也曾风光无限,经过场面多多,但此时他有别样心情。一是他深入荆楚,明察暗访,五载甘苦的心血之作;二是他放下轻车熟路且赢得巨大荣誉的体育、黄河、北方,转而投笔于他不熟悉的南方农村、长江孤岛,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全身心投入,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转身;三是置身于书中描写的现场,给这些与书中表现的先辈人物有着血脉相承的读者签名售书,搁谁都偷着乐。
《革命百里洲》的出版,赵瑜全程参与。首先是封面,赵瑜认为必须有革命和长江农人两个意象,于是红色调和红五星作为革命意象均无异议,这长江农人就费劲了,最后找到一幅头盘毛巾、双目炯炯、脸型清瘦的肖像。赵瑜当场拍板,就是他,朴实而精明,平时殷实本分,乱世是条钻山豹。内文要有插图,原本选用赵瑜拍的照片,照相也是他的强项。忽一日,老赵拿来一本不知从哪淘来的旧书:《乾隆御题棉花图》,共十幅,从耕种到采摘到纺线织布全过程均有传神描绘,乾隆给每幅图题文作注,作为插图配之全书,实为珠联璧合。正当举杯相庆之际,我最后一次审阅清样,总感到缺少点什么,地图!那个长江上的无名小岛的方位,对于读者把握书中所展示的地域文化不可或缺。赵瑜腾地站起说,金点子!当即拿起笔在一张纸上画起来。中国的血脉长江他烂熟于胸,为了拍’98抗洪的片子,他无数次地往来于长江两岸防线。一会儿工夫,一条上自秭规下至武汉的长江绘就,沿岸县级以上的地名历历标出,捎带把流域范围内的一些重要县市也即兴点到。在枝江附近,长江劈出两叉,老赵在这里放大出一个鹅蛋形的百里洲。我连声叫好。胸有大世界,方能绘乾坤啊。
《革命百里洲》的出版,赵瑜不止一次说,是充满碰撞而又愉快的合作过程,无论是书的形态还是书的内容,我们均坦诚相向,作为老编,我实难忘怀。
如今,我们就要登上那鹅蛋形的百里洲了。摆渡船上,鸡鸭猪狗、禾秆柴薪、卡车奥迪,一锅烩着凫向百里洲。滚滚长江水从三峡奔涌而来,挟天下霸王之气,辞巴蜀而入荆楚,正是这镇级建制的百里洲,如一艘不沉之巨舰,抓牢江底千年石,力劈大江为南北。我们驱车环岛而行,芦苇遍地,草木茂盛,76公里长的“民堤”残破依旧,当地官员说,这几年没钱修堤,年年都盼望这“民堤”升格为“官堤”。岛上主要作物是棉花,已经采摘入户,家家门前晒棉忙,白花花连成一片,这仿佛《乾隆御题棉花图》的重现。岛上房屋大多低矮简陋,偶遇稍微排场的房子,一打听,多半是女儿在外的辛苦钱。最后到了村民老傅家,享受了最高礼遇:宰猪待客。这条街也仿佛节日一般。赵瑜回忆说,在居岛采访期间,岁月漫漫,十分孤寂,常常盼望这等“节日”,每到此时,便揣上几瓶二锅头,作为与乡亲们联络的纽带,说敲门的“手榴弹”也无妨,为的是找到更融洽的语言气氛。那些日子,他往来于各村之间,接触百姓上百人,犹以老年人为重,因为他们是活档案活历史。赵瑜的合作者胡世全后来撰文说,北方汉子赵瑜适应能力强,敬业吃苦,就是经常不洗脚。为此我曾求证赵瑜,他颇不以为然,说脚与身体本为一体,要洗脚必洗澡,倘洗澡还用专门洗脚吗?令人哭笑不得,又佩服他反应敏捷,偷换概念又自圆其说。
绕岛一周,我心里感叹,《革命百里洲》将半个世纪长江农人的命运悲歌,国共两党的土地较量,竟浓缩于这弹丸之地,并且推演出国民党缘何痛失大陆,共产党靠谁最后成功这样的大命题。作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须有多方面的素质,胸中宏阔,深入具体,耙梳历史,赋予它思想的逻辑,建立结构、情节、人物、事件的有机钩连,然后鲜活地表达,方能成其大手笔。
回程的车里少了几百本书,却多了枝江大曲的原浆酒、成编织袋的甜橘和新老朋友的情谊。老赵宣布,咱们不走回头路,经典的旅行刚刚开始。我们从南坡翻越神农架,一路青山绿水,赵瑜不时左手一指,这是昭君故里,右手一指,那如飘带般的盘山路景,三峡大坝蓄满水之日,那里都将沉入水中,成为人类活动的遗迹标本。他仿佛一副活地图。车钻进一个水帘洞,停了车,我正纳闷,老赵笑眯眯说给车洗个澡,天然淋浴嘛!活脱脱一副顽皮的孩子气。翻过山顶,天已擦黑,下神农架北坡时,却是一片冰天雪地。一路俯冲而下,空山远影,没有人烟。我说,咱们发布一个遇见野人的信息如何?老赵大笑,说不如制造一个野人,长毛飘飘,比如让萧立军充任,他的身条胖瘦也合适,匿藏深山,我们时不常披露些蛛丝马迹,骗取国际相关机构的追踪研究经费,并且满世界巡回有偿讲演,等捞够了再放老萧出来,烟酒好生补偿他。我说还不够,那时我们已家大业大,成立一野人科考中心,让老萧当总裁,研究自己的影像去。其间,车内各自补充丰富细节,赵瑜不时趴在方向盘上,引领大家一路乐喷。
第二天的行程更是风光无限。先是拜访武当山门,再是探望丹江口那泓北京人民的生命之水,这是南水北调工程北京的水源,绿树环抱,水质晶莹,作为北京新移民的老赵表示放心和满意。最后夜宿荆紫关古镇,这是鄂豫陕三省交界处,坐落在丹江岸边,明清时曾繁盛一时。这里有一条街,坐拥河南,西与陕西接壤,南与湖北相连,真正一脚踏三省。荆紫关古镇虽早已列入河南省历史文化名镇名单,但地处偏僻,未成气候,于是我们享受了一个清静而原生态的黄昏。信步于那些残破的巷道,赵瑜煞有介事地介绍,说此地曾发生过国共两员常胜将军白崇禧和刘伯承的生死对决,刘伯承的眼睛就是在这场战斗中受伤的,后在此地一老乡家疗伤数日,“文革”时还成刘家坐上宾云云。我后来翻阅史料,得知刘伯承眼睛失明的原因至今未解,并告知老赵,他哈哈大笑,说那是野史,我也不信。道听途说的东西本就是良莠掺杂,需要分辨和洞见,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也是对一个作家责任感和基本功的检验。确实,如今纪实热、口述实录热,人们对真实的期待和追捧是对泛滥的假货伪录混淆视听的反拨,如何还读者一片真实的天空,还真是一个大课题。
第三天,我们的车一启动,就从南方跨入了北方,以长江为界地分南北,我这次是深刻领会其科学性了。车入河南地界,便飘起雪花,到了安阳殷墟,已是漫天大雪,殷墟遗址静卧一片洁白中,巾帼女子妇好迎来她的第一批客人。赵瑜身穿一件红色羽绒,鲜艳夺目,这无意间与妇好将军相映成趣。我们蜻蜓点水般匆匆而过,空留几行杂乱的脚印,成为到次一游的痕迹。
赵瑜对圈起来的遗迹持一种漠视态度,他生性喜欢自然原生态,比如仰韶。去仰韶村几乎没一条正经的路,几经打听才从一条破败不堪的机耕路上找到暮色中的仰韶村,村中炊烟袅袅,一派田园。著名的仰韶文化遗址被一把锈锁关着,只有村长拿着钥匙。村民们接力般地传叫着村长,村长颠颠跑来,腰间钥匙串哗哗作响,打开锈锁,这震惊中外距今7000年的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展示厅竟是一个极简陋约50平米的长条,唯有那面墙的遗存使它无可辩驳。赵瑜却无端地兴奋,拉着我们进村挨家搜寻,哪怕猪圈鸡舍也不放过。我们像进自家院门一样毫不客气,村民们似乎也不在意,习惯了,可以想见这里曾被多少淘宝人翻腾过。我们当然一无所获,最后在野地里、土墙上抠出点彩色陶片,用张破报纸卷巴回来聊作心理安慰。
一路颠簸回到北京,方始发现有酒渗漏。赵瑜后来说,酒气弥漫车内,数日不散,每遇饭局,酒欲锐减,尤其看到电视上枝江大曲的广告,更是条件反射般地晕。
2006年:雁门关—汉墓群
初秋时节,单位组织到太原周边秋游。码头必须要拜的,给赵瑜打电话,他当即说,大拨哄的地方无趣,我带你们三两小股部队单独行动。
一大早从太原出发,一路细雨霏霏,第一站是古城代县,在代县古迹文庙前与文学朋友会合。朋友说要不先看看文庙?我们往里张望一下那残破的院落,并没在意。朋友又说,国务院昨天刚公布最新一批文物保护单位,就有文庙。嘿,新鲜出炉,那就尝个鲜吧。进门后的两棵唐槐即彰显其不同凡响的来历。老赵笑吟吟地说,山西处处是宝,地面文物冠中华,此等级别的文物多了去啦,保护不过来。代县最威猛的文物当属明代建筑边靖楼了,其构造宏伟,三层四檐,南面两块巨匾:“声闻四达”、“雁门第一楼”,北面仰迎雁门关,一方“威镇三关”巨匾霸气十足。当年李自成于代县大捷,在边靖楼上犒赏三军,然后剑指北京。赵瑜身广体胖,一般不轻易攀高,然此等雄关,也沸腾了他的热血,他居然第一个攀着狭窄陡峭的楼梯登上最高处,眺望畅想,在心里复原着当年的金戈铁马。
午餐时,大家似都还沉浸在一片热血中,又是一通豪饮。赵瑜想像力开启,说此地有一种米中佳品,叫菽米,老毛当年曾在此地吃过,大为赞赏,他那“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诗句,想必是这里记忆的萌发。好米,好诗啊,这里就是出英雄的地方。老赵真是个情绪的发动机,气氛的引爆者,弄得当地朋友再三挽留,非要一醉方休。老赵则方寸不乱,坚辞收兵。朋友意犹未尽,还要相伴雁门关,老赵也一一谢别。他过后说,雁门雄关的山路,是当年阎锡山开的抗战路,全是胳膊肘路,专业司机都打怵,所以拦下朋友。上得山来,果然凶险,赵瑜加了加力挡小心驾驶,我们则乐得欣赏无限风光。
稠密的小雨一路相伴,进入山门,工作人员身穿羽绒服围炉取暖。在北京此时还着短袖,太原是长袖外套,这里温度则接近零度了。我们租了雨伞衣物,向上挺进。山岩峭拔处,这“根抵三关,咽喉全晋”的雁门关傍险而立,高大沧桑的关楼凛然威仪。我们突然间噤声,朝圣般靠近它,在它门洞内光洁残破的石板道上流连。秦朝大将蒙恬的30万大军由此出关,王昭君经此出塞,杨家将在此横刀立马,慈禧和光绪则留下逃难的脚印……我们哆里哆嗦出得关来,一阵狂风刀雨劈来,把我们的雨伞都卷成向上的锅形,匆匆拍了几张照,仓皇缩进关来逃逸。
下得山来,车沿着峡谷地带穿行,一路看到颓垣断墙的古代兵营。“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关下这片沟壑纵横、怪石凌空的狭长地带,就是古代囤兵的要冲。出了峡谷,竟发现一座保存完好的巨大兵营,高墙向北,正大门朝南开,三面有小门。这里已是当地一个自然村,据说最早的村民都是西北各地的流浪汉、逃难者,还有盗匪,天高皇帝远,是最好的隐匿之所。我们开着车进村巡视,大跃进、“文革”时的标语依稀,污水横流,破败不堪。偶遇一村民,赵瑜操山西话搭讪,说是西北人,老赵复又学着西北话,得知这里将成保护单位,开发旅游,所有村民都将迁出。赵瑜咕哝一句,又一出讨价还价大战即将上演。当年老赵拍摄《内陆九三》专题片,此类问题记忆犹新。
出了“营”门,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滴血的残阳下,一座座汉墓群夺目而卧,赵瑜驾车开进墓园,缓慢巡视,突然方向盘一打,离开碎石小道,开进荒草丛生的园地,惊起一片地鼠飞虫。我们下车,近距离触摸那近两千年的封土,汉墓封土大小不一,高的十多米,低的也有三米。老赵在车上举着那架专业的尼康长焦相机,不时开车调整角度,“咔嚓咔嚓”,很专业地留下一个个瞬间。
出得园来,汽车爬上半山腰的高速公路,停车从高处回望,288座汉墓群散落在旷野荒郊中。有人考证,这是东汉时期官吏及殷实人家的集中墓地,但我更相信当地人的说法:汉将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人征战几人回。马踏匈奴,笑对生死,豪气冲天。雁门关,大兵营,汉将墓,这是完整一体的原有之意。老赵坚决地认为,在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关外旷野,只会囤有御敌大军,何来闲官平民?那种考证不足为训。我问,这是一条震撼心灵、沸腾热血的经典旅游线路,为什么不整体开发呢?赵瑜说,这些地方分属朔州和忻州两地,各自把着自己的利益,所以连不成一体。幸有老赵的慧眼,通连起这串独具魅力的珍珠。
汽车钻过一个长长的雁门关隧道,老赵说,我们将俯冲而下直抵太原,但请容我眯登十分钟。车停高速公路边,全车人一个小时后才醒来。赵瑜神清气爽,一脚油门,车速上到198迈极限,似在飞,够刺激!老赵问,你们知道最用脑子的职业是什么?几乎都认为是科学家。赵瑜说全错,是司机。驾车行驶瞬息万变,需要应变能力、判断反应、眼手脚协调配合,这都需要大脑必须无时无刻保持高度活跃。开车还是很好的体育运动,道路的颠簸,细胞的活跃,都能燃烧脂肪,促进血液循环。我们说那你还那么胖?赵瑜嗨了一声,噎着啦。
回到太原,赵瑜请我们到家里小坐。室内装修讲究,桌椅条案等家什均清一色老货,四壁挂着的各种收藏物件,则新老互见,并不刻意,取其一点即可上墙。其中一副老木对联,上书:
沧海六鳌瞻气象
青天一鹤见精神
老赵说,这是清代一进士的书联。我端详再三,说挂在屋里很提气。书房里支一小床,各种杂书摊了半壁。转到卧室,一长溜的清代瓷猫枕成阵势地蜿蜒排列,神态各异的猫态可爱得让人直咬牙发狠,老赵笑眯眯地得意,想必此等效果不只一次重演。随后他抱出一个百宝箱,抽出一把西周匕首,上有“乙五王”三字铭文,众人把玩再三。箱内满是古代箭镞,有哨镞、信号镞、毒镞、飞鸣镝,当然更多是冷兵器的功能镞。我想到了雁门关、汉将墓,战马嘶鸣,弯弓射雕。赵瑜喜爱收藏,但多为杂项,不成系统,随意而淘,自得其乐。他曾说:识别新旧瓷器,首要一条,且看上头是否闪着浮火贼光,并无须过手。老货摆在那里,丰润幽然,岁月把它身上的浮火磨去,留下了感人的含蓄和古远的色泽。
这说的是一种人生修炼呢。
2008年:大寨—太行山区
国庆前的一个饭局,大家酒酣耳热之际,赵瑜提议,何不假日出游一趟,比如大寨!众人热烈响应,于是由水电出版社的首长领衔,一个三台车的团队组成。
高速公路拥挤繁忙,我们一路侃山说笑,我发现赵瑜开车时特别喜欢这种方式,你想分神都不行。他说陈永贵郭凤莲,且叙述缜密,幽默风趣,记忆力惊人;说山西万荣笑话多,最牛皮的一张名片:中共中央国务院,山西省委万荣县,地方国营水泥厂,支部书记兼厂长,王二蛋,括号正股级,相当于副科。这张名片据说还在中央高层会前成为谈资。大家哄笑,他却不笑,继续下一个段子,他嘴巴基本不闲着,好像方向盘与他的思维记忆库是两股道的系统指挥。不知不觉间,已过了石家庄,一打电话,才知后面的两辆奥迪2.8已被甩在100多公里外。老赵说这是司机长途经验不足问题,开车要随时掌握判断创造行车机会,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只好在下一个服务区停车等待。
抵达大寨,已近黄昏。虎头山上,当年人工垒起的梯田,已被果树层层叠摞,昔日车水马龙的朝拜之地,而今已恢复应有的平静。那株大柳树依旧茂盛,陈永贵住的那孔窑洞,其孙女在签卖自己回忆的书,墙上一帧巨幅照片据说出自江青之手,床头一部老式电话,就是“权贵”的全部。永贵大叔的墓修在虎头山腰,巨大的半身雕像俯视着当年这片辉煌。大寨人缅怀他,给他修了三重宽大的台阶,瀑布般垂挂山脚。据说三重台阶各有寓意,第一重台阶数是他的寿命,第二重台阶数是他的党龄,第三重台阶数是他在京工作的年头。我们拾级而下,脚下似有风雷激荡,那难以释怀的岁月凿刻在这里。赵瑜曾试图运笔彩绘,数次到此采访,书名都起好了,叫《农王》,终因笔端沉重而暂且放下。
晚间住大寨宾馆,吃大寨食堂。食堂二层已蛛网绕梁,一层巨大的堂面上,只有我们一行数人,喝大寨核桃露,吃当地农家菜,别有滋味在心头。
酒足饭饱之际,有关第二天的行程,却爆发了两条路线斗争。一路是挺进太行山,一览众山小,以赵瑜领衔;另一路是到太原平遥,享受温泉,莺歌燕舞(也是水电系统便于安排,其中美意让人感动),以徐剑为首,理由是我们二炮都在深山里,啥样的山景没见过!双方均有坚定的支持者,有盲目的跟随者,也有两边摇摆的骑墙派。意见无法统一,不知谁说先回去休息吧,有人站起来要走。素来宽厚大度细心温和的赵瑜真的动气了:怎么就散了,明天几点走到哪去都没解决,这四六不沾的,有这么办事的吗?平遥什么时候不能去,非要参加这国庆大游行,看人的脑袋和屁股去?你们根本不懂,瞎安排!赵瑜说这些话,语调低沉,冷峻坚决,不容辩驳,有一种震慑的威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在场的金小凤后来说,她都惊呆了,如果是说她,她会挂不住哭起来的。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剑指太行。
第二天萧立军说,这么多年从未见赵瑜生那么大的气,我看是他的更年期提前了。老赵歉然一笑说,我是想让大伙玩点特色,倒落一个更年期提前。
第一站是黄崖洞,抗战时八路军的兵工厂。一泓涧水劈山而下,纵深千米,气势非凡。最深处有著名的黄崖洞保卫战纪念碑,此战与数倍于我的日军精锐惨烈搏杀八昼夜,创造了敌我伤亡数六比一的经典范例。真是高山绝壁一线天,号称饱览群山的徐剑也连连叹奇,说服啦,要让他们创作室的画家们定期到此写生。我们笑他,你这错误路线的头子转变还挺快,徐剑一脸招牌的孩子气般灿烂的笑。
离开黄崖洞,开车翻上洞顶,就是海拔两千多米的板山。山上有座暗堡,扼守要冲。老赵浪漫,指示长治乡党运来食物酒水,野餐畅饮。长治地处造山运动的第一台阶,雄踞太行之脊,平均海拔1200米以上,少年时的赵瑜问老爸,都说我们住山上,山在哪里?老爸说山就在你脚下。我猜想赵瑜从此有了居高望远的视野,以后赵瑜呼啸而下,黑马般杀进文坛,轰轰烈烈,也与这视野有关?
第二天从黎城南下平顺。赵瑜灵机一动,车一打弯,说领你们到西沟村会会申纪兰,于是绘声绘色讲了申纪兰传奇的一生。她是新中国唯一一位从第一届人们代表大会代表当到现在的“老树根”,所谓终身议员,历届国家领导人的选举她都举过手画过圈。我们兴奋,看看风光,再访人文,此等超级导游,唯有赵瑜。
进了西沟村,老赵轻车熟路的地方均寻不到申纪兰,失望之际,村人说她在病中正打点滴,这更没希望了,须臾间又有人来报,说申纪兰拔了针头要见老赵。众喜,爬上百十个台阶,上到李顺达纪念馆,申纪兰已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下迎候了。老赵快步迎上,双手紧握,申纪兰说,别人可以不见,你小赵是必须见的。众人忙着单个、组合、全体照相。然后老太太讲话:国家形势一片大好,奥运成功了,宇宙上了天,生活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我年纪大没水平,但我与文化人有感情。赵瑜后来说,这是她的典型句式,到部队说与部队有感情,到学校说与学生有感情。七十好几了,仍坚持下地干农活,这是从最基层到最高层变迁的直接见证人。
随后看了赵瑜编导拍摄的三集专题片《申纪兰》,印象最深的是在某届人代会期间,申纪兰与郭兰英同屋,郭逐字逐句地教申纪兰唱《人说山西好风光》,大字不识五音不全的申纪兰居然把这首难度很高的歌唱得婉转轻柔。
离开西沟村后我说,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大题材,申纪兰不是党代表妇女代表,而是历届人民代表,国家的立法进程民主进程社会流变,都凝聚在她这一特殊身份经历上。老赵说,材料大大的有,而且老太太表示要写她,唯信得过赵瑜。我真的期盼这部大作品。
之后我们从海拔一千数百米一路逶迤东下河南林县。这一带是典型的石质山区,山高沟深,百丈绝壁随处可见,过去没路时,山西人要到河南平原赶集,只能顺着深沟绝壁攀援而下,千难万险,历时数日。山里人穷则思变,举一村微薄之力,飞岩走壁,每天挖山不止,花了二十多年,硬是在重山绝壁中开出一条坑洼车道。赵瑜的处女剧、六集专题片《山里人》正是对准这里的。但作为车旅者,我们收获的是惊叹、敬畏和震撼,太行山所展现的雄奇险峻,以及力量,无以复加,远远超乎想像,在我的阅历中,它堪称极致。赵瑜此时也收起话头,神情肃然,小心驾驶。徐剑不时在后车上狂叫停车,要留下这令人叹服的景致。
山脚下就是河南的边际。林县,又一个创造奇迹的地方。林县人从1960年开始,凭一己之力,吃糠咽菜,历时九年,在太行绝壁中,逢山凿洞,遇沟架槽,削平了上千个山头,硬是劈开太行,建成“人工天河”,这就是总干渠70公里,支渠、分干渠1500公里的红旗渠。老赵评价说,红旗渠固然伟大,也配得上后来的巨大荣誉,但山西此类凿壁开山修路的事例不在少数,以村为单位,技术原始,实力微薄,数十年如一日,顽强而默默地打开自己的生存之路,这种人类挑战自然极限的伟力同样惊天地泣鬼神。
我深以为然。
太行山使人心悦诚服。太行归来不看山。
根 据 地
赵瑜有句名言:说话多用书面语,写作多用民间话。我见过一位初识赵瑜的女作家,为他的说话捧腹,极端的例子有如:忽一日,众人相携前往,逶迤穿行,抵达某地……熟知老赵者,知他习惯成自然,会感别有情趣。赵瑜说,很多事情你一倒过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写作也一样。我曾问他是否受染于赵树理。在山西,有老赵和小赵之称,均为晋东南地方人。赵瑜认真地说,我痴迷于赵树理的语言,那是提炼了的民间话,生动传神,干净有味儿,但不喜欢他的非独立性立场,他很多作品是为政策而写作,当然那个时代也不能苛求于他。
赵瑜聪明过人,多才多艺,这是圈内公认的,只要他有兴趣的行当,即出手超常。麻桌高手们有句话:一缺三也不找赵瑜。可见其牌技之高。但赵瑜聪明却不耍小聪明,他说,明白人要做笨事,下笨功夫。这颇耐人寻味,尤其对于视真实为基石的报告文学作家。曾有论者提出报告文学走向衰亡的问题,因为报告文学既想承诺客观的“真实”(报告),又想得到虚构的豁免(文学),天下没有这样左右逢源的美事。赵瑜认为这与创作的浮夸和不下笨功夫有关,写现实问题看不到历史的传承,就事论事,不厚;而写历史则是才子佳人,与现实无关联,则陈腐,加上那种“新华体”语言和所谓的主流话语,不衰才怪。所以赵瑜的采访写作,是下“蛮力”的,且不说他历时五载的《革命百里洲》,不说他历时数年收集资料,两年封闭苦写的《牺牲者》,但说他近年的一件小事:赵瑜在旧货市场无意间淘到巴金在三十年代给一位少女读者写的七封信原件,史料上均无记载。为了弄清原委,他像侦探一样层层追踪剥离辨析,这过程足以串成一部连续剧。
聪明人(明白人)下笨功夫,这是赵瑜的人生态度,也是他作文的秘诀。
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作家文学成就的高低,耐力是否持久,与他的故乡背景密切相关。故乡是想像力的源头,是心灵坚实的依托,是创造的发源地。赵瑜对他的晋东南、太行山、山之西投注的原发情感令人感动,大至历史文化人情风物,小至细枝末节,他均能如数家珍,信手拈来,这是他的底色,也是他视野的坐标,有了这个坐标,就有了辨析的高度。这坐标又是他的支点,当撬动文学这座大山时,就有了力量。
赵瑜有篇写于1991年元月的散文叫《根据地》,与他以往从容绵密的文风不同,这是一篇情感炽烈、动了“元气”的文章。写他1986年在长治安家后的五年五个元旦。那是风风火火、纸醉金迷、昏天黑地、漂泊流浪,生活秩序极度紊乱的五年,他身不由己又沉湎其中,时常伴随着“你还要不要这个家”的拷问,他茫然无措又无暇顾及。在外半疯子似的度过了四个元旦后的第五年,也即1990年3月的一天,他胡子拉茬地回到家,随着亲生女儿怯生生一句“爸爸抱抱我”,赵瑜深藏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从此大彻大悟。他说,流浪属于精神到物质的双重无产者。他说,我们的命运变幻莫测,而我们的家依然稳固地矗立于涌动的潮汐之中,是踏踏实实经年不变的一座岛屿,任何男子汉的勇敢和坚强,必有一份儿来自家庭和女人。他坚定地反问,你怕什么?家庭,曾是你或者一直是你乃至今日的你战斗人生的坚强堡垒。于是在1990年12月31日,他决计要回家,尽管下着雪,是那种可怕的“冰凌子”,长途汽车没有,他决计穿厚点驾驶摩托车去翻越那230公里的崇山峻岭也在所不惜。那天的深夜,零时已过,他背着脏黑的行囊,走在长治昏暗清冷的街道上,眼前浮现出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里最后一组镜头,游子赵瑜踏着坚实的步子,迎着“黄手帕”走去。在这个1991年元旦的凌晨,他终于回到了他的根据地。灯下,他的妻子一边织毛活一边朝他笑笑,平静地说:我就觉得,你会回来。一声轻轻的抚慰,有如千均之力。
建立和巩固革命的根据地,这是取得胜利的保障。人生的根据地亦然。
赵瑜目前正躲在京城一家山西人开的小宾馆里应邀为铁路部门写作,平时一碗面一口酒,写累了即呼朋唤友放松畅饮。他无限感慨地说,作为一个非虚构作家,这三十年,他漂泊奔波,居无定所,有快乐的收获,更有不堪的肌肤之苦,见的经历过的太多了,甚至时常有一种视觉质疑。他的车里全是少数民族音乐歌曲,就是要区别抵御那些流行的艺术,目的是拉开距离来看生活。他有一种深切的终极精神归宿的追寻,哪怕是回到虚拟的温柔之乡。他说目前最想做的两件事,一是要在家乡长治建一个田园色彩的上党文化大院;二是要写一本五台山的书,那种宗教情怀和真善美的世界具有迷人的力量,尽管可能是水中月,镜中花。赵瑜坚定地说,我仍会陶醉其中。
我觉得,这是他历尽沧海的肺腑之言。
文章写到此,正茫然不知如何结尾时,收到一条短信,是山西诗人王广元以赵瑜作品名串联起来的诗。这于我则有如高人相助,借来一用,作为“豹尾”:
但悲不见九州同
惊闻太行断裂声
兵败汉城强国梦
晋人援蜀父老情
马家军帐独探秘
内陆九三踏歌行
根据地里抓要害
百里洲头干革命
2009年春分于北京